在明侯府的日頭比想象中更煎熬, 過了幾日也沒見葉明遠再來找她,因着內力盡失,只會些空架子, 練武圖生傷感, 也不多做勉強, 平日裡做做女紅, 侍弄院子裡的花草, 不然就杵在門前一隅,看着雙扉木門遲疑不前。
她在等,等到可以逃出侯府的契機。
原本以爲除掉高月憐, 壞了侯府的前程,葉明遠一怒之下便叫人把她轟出去, 可他並沒有, 而是在她門口增派幾個侍衛, 日日夜夜看着她。
她只覺心中困頓難耐,這樣一來, 逃離的日子遙遙無期,再怎麼好的張良計,也沒有機會施展!
隨即唉嘆一聲,忽的被闖門者打斷思緒,以劉管家爲首的幾個夥計毫無徵兆破門而入, 劉管家對手下幾人使了使眼色, 幾個面色兇悍的粗壯夥計着手就把沈璧捆了起來。
沈璧眉頭緊蹙, 不悅掙扎起來:“劉管家這是做什麼!”
劉管家聲色平穩, 端端說道:“沈小姐對不住,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沈璧不想也知道,劉管家還能聽誰的命令, 沒想到沒盼到葉明遠厭倦,倒召來老祖宗毒手,也罷,死在誰手裡,都一樣。
沒走幾步,他們就把沈璧帶到了侯府祠堂,裡面常年燈火通明,烏木牌位靜靜佇立於堂上,肅穆又端靜,老祖宗跪於中央,雙手合十,嘴裡絮絮說了什麼,叫人鬆綁了沈璧,轉身道:“我葉家從開國至今,三貞九烈,忠孝兩全,家大業大,在外有頭有臉,從未讓人指點。”
沈璧扶着被繩子勒出痕跡的臂膀,見老祖宗杵着柺杖,神情黯淡,隱露兇光。她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繞彎子,磨舌頭的軟話,我是一句也不會說!”
老祖宗叫人鬆了綁,搖搖頭:“是個不服軟的,若做我的曾孫媳婦,倒也不折辱我家明遠,可你千錯萬錯,不該害了明遠,還耽擱了明侯府的前程!”
沈璧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什麼叫耽擱了侯府前程?
老祖宗似看透她的疑惑,這丫頭被明遠保護得極好,連侯府遭逢貶斥都聞所未聞,這傻孩子是愛慘了這丫頭,自己拼命擋在前頭,把她保護得好好的,這讓老祖宗更是憤憤不平道:“我以爲你知道,知道還不念及他對你真心一片,那你就是狼心狗肺,原來你還矇在鼓裡,到底知不知道我曾孫兒爲了護着你擔下所有罪責!即便被連降三級!褫奪爵位,從未在家中道過一句你的不是!太子因着失去國舅朝中庇護,惶惶不可終日,屢次三番被朝中政敵打壓!”
沈璧皺眉聽她一怒頓苛責,心中五味參雜,高月憐上輩子害了她,這輩子害了她的庶妹,如若知道其中厲害,她也定不會饒了高月憐,但高月憐是侯府外戚爭奪皇位拉攏的政黨,沈璧把她殺了,壞了葉家爭奪皇位的大計,就算葉明遠怎麼袒護他,老祖宗也萬萬容不下她,即便是這樣,她也不悔當初決定,大局是大局,她的恩怨也是恩怨,大局顧不顧得上,她一婦道人家說得不算,可若恩怨報償不了,那這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老祖宗息怒。”沈璧斂下複雜神色,“沈璧是殺了高月憐,但從未懊悔,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斷不會放過高月憐,只可惜牽累了侯府,連累了侯爺,沈璧該死,若老祖宗容不下沈璧,大可放我出府,任由朝廷追殺,也不會埋怨半句。”
老祖宗嚥下心中憤懣,見此女有幾分擔當坦蕩,可她年紀尚小,肩上太軟,擔不了責任,老祖宗倒寧願她是個貪生怕死惜命的普通女人!
她不知朝中腥風血雨,稍有不慎,不是一句兩句便能一筆勾銷。
老祖宗哀嘆一聲,似恨鐵不成鋼一般沉聲說道:“皇后說你不識擡舉,依我看,你是豹子膽吃多了,不知虎牙鋒利!就該拖出去打一頓,嚐嚐人間疾苦就老實了,可老二跟他老爹一個德性,爲情所困,他稀罕你,連重話都不肯跟你說一句,你呢?你都做了什麼?你以爲自己快意恩仇,敢作敢當就可以一人做事一人當了?你錯了,你不該仗着老二對你死心塌地,就不管不顧地作/賤他。”
“沈璧……不敢。”說罷,雙手合十,額頂緊貼手背,沉沉拜了下去。
人人都說侯爺愛她,護她,又有幾人知道她的苦楚,她不是不想接納,是不敢。
“沈璧啊……”老祖宗搖了搖頭,眸中印着燭光,黯淡惶惑:“此事,不是你一走了之就能解決的。”
沈璧匍匐在地,聞着祠堂供奉香火,甚爲刺鼻:“沈璧,願一死,換侯府平安順遂。”
她食指微微觸碰袖中藥粒,冰涼的觸感讓她眼睫微顫。
老祖宗薄脣緊抿,“倒不用一死,你若真死了,他便不做我孫兒了,不如遠走他方,叫他找不到你。”
“侯爺心細,倘若惦記了,我即便躲到天邊,他也會把我翻出來,若死了,也算一了百了,日子長了他也就淡忘了,這世上,誰缺了誰還能活不了嗎?”沈璧回稟道。
“你的意思是?”老祖宗胡疑問道。
“沈璧有一事相求,還望老祖宗成全。”沈璧把曾醒交代她的計策,原原本本告訴了老祖宗,老祖宗又驚又疑,連連回道:“不可,不可,哪有人這樣逼過老二!若是尋常人,想必早早認命,可那是老二!老二知道了,斷不會輕易放手!”
沈璧面露悽然,再三求她,“沈璧心不定,不能在侯府裡安生紮根,再這麼下去,侯爺也會被我連累,不如釜底抽薪,雙雙斷了念向,餘生各自安好,不也兩全其美嗎?”
老祖宗終是拗不過,爲着老二前程,爲着侯府家計,妥協了。可她若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到死也不可能答應了沈璧。
“罷了,你只得答應我,一輩子別回侯府,別再出現在老二面前,過不了幾年,等老二娶了新婦,有了兒女,徹徹底底忘了你,我便了卻一件心事了,只是可憐你孤苦伶仃,在外沒人照應,若你實在漂泊無依,回頭我休書一封到瀘州太老廟,讓我師妹留你個住處,運氣好幫你找一戶人家,你也算有個歸宿。”
老祖宗可不是揣了什麼好心,放在外面散養,哪天沈璧想不開自己跑回來,那不前功盡棄了,不如找個老實可靠的,日夜看着跟着,最好給沈璧找戶人家,一來斷了老二念向,二來也算給沈璧找了依靠,她的心纔有了着落。
這點算計,沈璧怎麼會看不出,換做從前定要從地上蹦起來,撕開人前人後的虛假面具,讓別人好好看看,她沈璧可不是好糊弄的,可她再不是從前衝動魯莽的小孩子,她在葉明遠與旁人打交道的路數裡學了一招,叫虛與委蛇。
她既不答應也不拒絕,說道:“多謝老祖宗籌謀,只是藥效只有七日,過了七日若不服解藥,沈璧可真就魂歸九泉了,沈璧別無所求,還請老祖宗費心救我一命,沈璧感激不盡!”
老祖宗眸色泛着精光,輕哼一聲:“我這把老骨頭,哪裡還興耍賴的,只怕你說到,做不到,白費我一番心思,那才叫我老太婆騎虎難下。”
“老祖宗放心,沈璧這就吞了‘’囚生”,以示誠意。”說罷,她慌張掏出一粒藥丸,像遲疑一會就要被人疑心一般,看了一眼老祖宗,眸中忽明忽暗,仰頭就要把丸藥吞下去。
“慢着!”老祖宗終是不忍,她還那麼小,就要遭逢此難,楚楚與她一般大小的時候,還在學堂與人打鬧,心中隱隱不妥,“你我本來並無牽連,我與你不算相熟,爲何把如此重大的事告知與我,難道就不怕我轉身把解藥扔了,任由你出殯火化?讓你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沈璧頓了頓,隨即毫不猶豫地吞下藥丸,神智漸漸抽離,她聽見自己虛弱柔軟的聲音說道:“這事件種種抉擇,即便算多算少,成或不成,不過就是一個賭字罷了……”
隨即猶如跌入萬丈深淵,漸漸沒了鼻息,夢裡,她來到了北戎與大昌一戰的時候,她奮勇殺敵,保家衛國,鎩羽而歸,她拿着敵方將領的頭盔,揚在空中盤旋,激動地對着沈澤大喊道:“爹孃!我們勝利了!”
祠堂中,老祖宗身形微顫:“老二如此待你,你究竟對他有沒有真心?”
只是堂上的人囫圇睡了過去,掩下了鼻息,沒了知覺,絲毫沒聽進半分,適才聽沈璧說起,這藥叫囚生,不同於一般假死藥只停了三兩日生機就得把人從土裡刨出來,這藥效來得快,去得慢,不到七日光景,沈璧是醒不過來了。
只希得老二認了這糊塗賬,別看出什麼端倪纔好。
然而葉明遠聽說沈璧被老祖宗綁緊祠堂的時候,還在跟皇帝商議立儲之事,他心裡揣着心事,又不得不對皇帝假以辭色,“陛下聖明,早日立儲關乎國本,萬不能輕易被讓人動搖了。”
皇帝哀嘆兩聲,與葉明遠說道:“二皇子一黨不死心,乘着高太傅之女被人殺害大做文章,動輒就以皇親德不配位,太子也想必不堪大任,在朝野上下大肆宣揚破害錦溪名譽。寡人即便怎麼袒護他,也寡不敵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