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嚇得往後退了幾步才定住心神,擡頭打量這天上掉下來的小男孩。
十三四歲的樣子,個子比她高出一個頭,面色比常人黑上幾分,想是常年在外調皮被曬的,好在一雙牙還是整齊白淨的,如今正一面揉着屁股,一面笑眯着一雙黑黑的眼望着自己問:“啊,不是表妹啊,要毛桃不?”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跑到我家院子裡來的?”小滿冷着臉厲聲斥問這毛賊。
“孩子?你又是誰家的孩子?”那人將手擡起從小滿頭上平移至自已胸前。
“你不說我就叫人來捉賊了。”小滿氣哼哼說道。
對面的人撲哧笑的樂不可支,小滿正用力瞪着他看時,聽得身後脆脆聲音響起:“表哥。”
一回頭,一身水紅色碎花小夾襖的林文瓔正俏生生立在那,對着她面前的男孩嗔怪:“還真是跑到這後院來爬樹了。”
怪不得覺着這孩子有幾分面熟,原來是那把陳氏的舅侄也就是陳遠的兒子,眉眼長得不太像,那陳遠眼睛小些,放着賊光,面前這孩子卻是濃眉大眼,但模子還是差不多的,五官湊在那冷眼一瞅,就知道是父子了。
隱約好像聽陳氏說過舅侄要來與文玳一塊上族學,好一起參加今年的童子試,當時呂氏還唸叨了一番,小滿自己卻一心想着去唐老頭那沒放在心上,想來就是這個黑娃了,哎,也不是塊讀書的料啊。
“小滿姐姐也在呢,今日沒出門呢?”文瓔用漂亮的雙眼看了一眼小滿,輕輕淡淡地喚道。
“嗯。”小滿也跟着浮起笑臉。
“表哥快回去吧,我娘說找你有話交待。”說話便拉着那陳思明的袖子回前院了。
第二天天氣大好,小滿便惦記着出門。這些天看書,都是半懂不懂的,去問她師孃時,有時能恍然大悟,有時又更加迷惑,爲什麼那唐老頭就不待見她呢?
在門口卻被一堵牆堵住去路,擡眼看時,不由皺起眉頭:“你怎麼來了?”
小黑娃咧嘴笑說:“聽姑姑說你天天出門,也帶上我吧,我被關在這院子裡幾天了,正悶得慌呢,文玳那個榆木呆子!”
“不行。”
“好表妹,你就帶上我吧,這宜州城裡我不熟,我爹偏要把我送過來。”他竟然會耍賴皮。
“誰是你表妹?”
黑娃臉上一愣,又笑開了:“你這孩子,長得蠻好看的,就是脾氣也太不好了些。”
小滿快步向前走着。
黑娃便跟在後小跑幾步,接着說:“我說的是真的,你那雙眼睛,長得是真好看,就是老是瞪着別人,像人欠你什麼似的,這樣不好。”
小滿猛然回身,死死瞪着他,果然將那黑娃又嚇了一愣,接着回身往外走。
出了大門口,她日常僱用的輛馬車依舊在那等着,小滿利索爬進去,便見那黑娃擡腿也要進來,忙擡腳將他狠狠踹了下。
那黑娃疼在呲牙裂嘴,小滿朝他身後喊道:“文瓔妹妹,可是來找你表哥的?”
陳思明忙跳轉身去看,看了半天並沒有人,再回頭時,小滿的馬車便已走遠了。
小滿進唐老頭屋子時,正逢了他出來,甜甜叫了聲:“師父。”
天天低頭不見擡頭見,早就習慣了這老頭的沉默,本以爲這老頭又會充耳不聞,卻不想聽得他哼了一聲作回答,小滿這下激動壞了,忙湊上前去,陪着笑臉問道:“師父不忙呵?徒兒心中有個疑問,想請教師父。”
見那老頭還在檢視着手裡簸箕裡那些熟地,便接着道:“爲什麼先人們要將看病與陰陽五行聯繫在一塊呢,我覺得這樣不能說明根本的問題?”
那老頭手上的動作便頓了頓,呆了一會,扔下手中正拿着的那塊熟地,哼了聲,轉身進屋了。
小滿便只得去尋了許氏,同她背了藥筐去採藥。
“剛纔我家那口子說了,那些陰陽五行什麼的,你愛看便看,愛信便信,能明白意思就行,也不可拘在這上面,不礙着將來看病論症的。”許氏一臉高興。
“師父爲什麼不自己跟我說呢?”小滿皺起眉頭問。
“哎,他能說這樣的話,我也就滿足了,你不知道他以前什麼樣,哎。”許氏邊搖頭邊嘆氣。
“師父現在輕易不出診了,到底是爲什麼呀?”小滿問。
那許氏也只是搖頭,小滿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作罷。
彼時小滿正爬上一棵老櫸樹上採着桑寄生,耳邊聽得一淳淳男子聲音響起:“師孃。”
幾分熟悉,卻也完全想不起來。
待低頭看去時,卻是周元秀,正一身白色華服,面含溫和笑容立在一棵開得正豔的夾竹桃樹下,望着許氏。
那許氏還不及看清來人,小滿便一個手上不穩,腳下一滑,只覺一陣恍惚,她自己從樹上掉了下來。
小滿恨不得將手中的鐮刀擋住自己的臉,昨天自己還暗自嗤笑那周思明從樹上摔下來的窘迫樣,今日自己便在人前表演一番,好不丟臉。
許氏忙過來扶起她,替她拍了身上的土,笑着衝周元秀道:“冬偲回來了,聽說你考中皇榜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嗯,我前幾日就回來了,怕是後面朝廷有任命下來不好回來看望母親,便早早回來。這幾天被舊同窗拉去應酬,今日才得空來看望師母與師孃,剛來師父說您又進山裡來採藥了,我便過來幫忙。”周元秀本就長得出衆,因着正是春光得意時,面上的光采很是眩目逼人,小滿便只是在一旁呆呆的看。
那邊周元秀說完話便來打量小滿,看了半天,面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一會是覺得這女娃生得有些靈氣的讚揚,一面覺得幾分面熟的疑惑,再過一會起來了的恍然樣,再接着便是想來是誰之後的不敢相信。
“這,這是林小姐?”周元秀真心有些接受不了,上次見還是沉靜冷淡的千金小姐樣,如何轉眼便是會爬樹的山野孩子了。
小滿自己倒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微微低了頭道:“恭喜師兄中榜了。”
“師兄?”
“呵呵,林小姐一心要跟我家那口子學醫術呢。”許氏代小滿答。
周元秀眼裡便滿是思索意味。
“好了,今日冬偲回來了,我們便早些回去,一會師孃做些好吃的,你跟你師父喝上幾杯,讓他也跟着高興高興。”許氏收拾東西便帶了兩人往回去。
那唐老頭卻不見得多高興,小滿與許氏收拾了飯菜擺上桌時,也是不見得他笑容的,纔開吃便一杯接着一杯自己灌酒,許氏面色隱隱擔憂,周元秀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只在一旁說着進京的趣聞與沿路的風俗異事。
那唐老酒量並不好,喝了不幾杯便要倒下了,只拉着周元秀的袖子交待他:“記得做個好官。”
“師父,你放心吧。”周元秀將唐老頭抱起放回房,許久出來與許氏告辭。
小滿忙也向許氏告別,隨了周元秀一同出來。
周元秀今日自己是有僱車隨着的,小滿卻要等那常僱用的車過來,今日出來時間早了些,便要在路口等,那周元秀看她緊跟自己出來,便想着她有事找自己,便問她:“林小姐要不要與我一同坐車回去?”
小滿故作爲難:“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你一個小孩,哪來那麼多顧忌,走吧,小師妹?”周元秀笑着說。
小滿也不再囉嗦,徑直爬進車裡。
“大師兄,師父明明醫術好的很,卻極少出診,也不收個徒弟,連你考中了進士,他也不替你高興,是什麼緣故?”
“哎,這……”周元秀顯然還一時沒辦法適應大師兄這個稱呼。
“說來話長。據說師父年輕時便成了遠近聞名的神醫,後來知府夫人懷了雙胎,一直也是請師父診脈,卻不想生下來一對死嬰,且是龍鳳胎,知府夫人又因大出血去了,那知府傷心得瘋了,一怒之下便將師父投下了大牢。師父受盡各種酷刑折磨,後來不曾育有子嗣也是那時落下的,心生不滿,又因一時死了三條人命,內心自責,外加那知府發了公文責令師父不得再行醫,師父那時年少出名,原本意氣風發的心一下受挫,便一下子心灰意冷了,收拾東西到這半隱居起來,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雖然那知府調任前又發公文給師父正名過,他卻再也不提行醫的事了。”
周元秀說得儘量簡單輕鬆,小滿卻腦補了唐老頭受刑後的慘樣,不禁也渾身發冷。
“那師父爲何後來又收了大師兄你?”
周元秀聽了這聲大師兄,又不自然的換個坐着的姿勢,輕輕苦笑道:“我幼時家裡鄹生變故,家道中落,母親寡居,無力供我讀書,便想着學個保命手藝,便尋着師父那裡,母親費盡心思替我求了好多天,師父才收下我。可惜我那時不甘心,一心想着考舉人進仕途,恰好母親孃家又有人願意資助,便只囫圇學了幾年,辭了出來,師父那時好不容易將心思轉回一些,願意盡心盡力教我,想來是被我氣到了,如今是再也不肯收徒了,何況還是你,一看就學不了幾年的,他當你也是玩呢。”
“那他還留着那出診箱做什麼,我看師父啊,就是沒放下。”小滿撅着嘴說。
周元秀搖頭笑笑,反問她:“你怎麼會想學這個呢?一個小姐,不在家好好學女工,跑出來曬得像個野孩子了?”
就一天功夫,周元秀對她印象完全改觀,覺得她便是個早已熟識的臨家姑娘一樣,憨直可愛,言語用詞便隨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