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人將飯吃得寂靜無聲。
吃飯完,幾個孩子早竄着出去玩,呂氏靠那邊椅上有一下沒一下拍着懷裡快睡着的孩子,林檢林檜兩兄弟湊在一塊說着街上某人的地裡莊稼長得如何,家裡又置了塊地什麼的。梁氏略坐了一坐,便打算起身回屋。
陳氏見她起身,便道:“嫂子再坐坐,我叫她們摘了些葡萄、青皮桔子,棗子什麼的,一會就着吃些月餅,也算過節了。”
梁氏辭道:“幾位叔嬸過吧,我這身子,不知怎麼的,乏的很,還是先去歇着吧,免得老毛病又復發了。”
小滿看梁氏面色不對,知道她母親身子禁不得涼風吹,便也上前對陳氏道:“叔叔嬸嬸們好好過節吧,我孃親身上是真的不舒服。”
陳氏這幾天難得見小滿這麼和氣的語氣,便也和和氣氣,體體貼貼說道:“大嫂這身子也實在是弱了些,趕明日家裡有收成了,好好給大嫂抓藥補補。”
“有勞二嬸子費心了,各位叔叔隨意,嫂子這邊便先告辭了。”梁氏便起身要回後院。
另兩男人略略起身相送一下。
陳氏忙上來攙了梁氏一支胳膊肘,道:“嫂子慢些,我陪嫂子走走,與嫂子還有些話要話。”
呂氏擡頭看了二人一眼,又低下頭去,像是要與孩子一樣睡着似的。
小滿跟在樑陳二人身後沿院中小路返回,陳氏向來大嗓門,這一路說話反而細聲細氣,彷彿真怕聲音太大震着了梁氏一樣,小滿只見得自已母親一路都是微微點着頭,偶爾無力說聲:“二嬸子做主便好。”
終於看見了她們娘倆的小院子門檐上寫着“清風徐來”牌子。
陳氏仍拉着梁氏的手,親熱得似有說不完的話,小滿過去,輕聲勸道:“母親吹不得冷風,還是先進去歇下吧,有事兒明兒再去找二嬸說也不晚。”
陳氏是真喜歡小滿今日的這股和氣勁,一個高興,忙撒了手,與梁氏道別:“那嫂嫂就早些休息。”說完一步三回頭走了。
小滿一心想問一路上兩人說了些什麼,又看梁氏臉色確實是白得異常,便只跟在身後扶着她。
梁氏卻不回裡屋,在小廳裡椅上坐了,吩咐凌霜:“你去將我先前教你備的酒菜果子取來,等孔媽她們在前頭忙完了,叫大家都過來一趟。”
在小滿前世記憶裡,梁氏在林松出了七七後便一直病着,在牀上將養多日也不曾好利索,但真的喘咳得厲害時候,卻是在深秋和寒冬裡,卻便上前勸道:“孃親要不先回去歇着,便是要像往常一樣給她們過節,也不必陪着的。”
梁氏搖搖頭。小滿便喚凌霜去取了件披風來給梁氏披上。
到了掌燈時分,孔媽媽與一個粗使婆子回來,凌霜將酒品瓜果在廳裡八仙桌上擺好了,梁氏便喚衆人坐下。
衆丫頭婆子剛開始還不肯,梁氏又道:“還如以前一樣。唉,只怕是咱們這些人在一起過的最後一箇中秋了,便隨意吧,不用拘束了。”
孔媽帶頭坐下,其餘人便也跟着坐下。
梁氏端了酒敬大家:“你們都跟了我這些年,我知道你們也都是父母眼前的心肝寶貝,不曾想驟生變故,老爺去得匆忙,連累你們也要爲着生計奔波,我這心裡也實在是過不去,今日我備些薄酒,你們且飲些,心裡別怨我纔好。”
說完便將面前一杯酒一口氣喝了。
衆人都沉着頭將酒跟着喝了。
“你們這些人裡有誰還有家能有去處的,便跟周管家說聲,回頭好叫管家送你們回去。我也略略打算了一下,回頭會出資着周管家辦個小菜館,有要去幫忙的,也可跟周管家說聲。”梁氏停停喘口氣,又接着往下說,“只是你們有幾個丫頭,年紀又小,不適合出去拋頭露面的吆喝買賣,去不得那裡,沒得沾了市井氣壞了聲譽,我與你們另尋了家富裕實在人家,再做幾年,那邊老爺也會與你們配好人家的。”
便有一個小丫頭開始咽咽的哭:“咱們知道夫人的難處,不會讓夫人爲難,只是我們哪裡會有家人,能有什麼去處?”衆人也跟着掩泣。
梁氏也跟着哽咽,誰家裡過得去,也不將兒女賣給人爲奴,她伸手過去拉了那小丫頭的手輕拍道:“既是這樣,那沈媽媽雲媽媽大財二財便都跟了周管家去,教管家安排活兒做,只是怕會苦些。”
兩個老媽子與兩個男丁忙感激着點頭,連道不怕吃苦,梁氏便舉杯再敬了幾人一次,道辛苦。
“青茶,秀菊,翠桐便先且等着,隔兩日會有袁員外來領你們去。”梁氏說完這話,便真心累了,輕輕靠着椅背攢力氣。
小滿忙將熱茶移過來,勸道:“母親且熱的喝些,不能再吃那冷酒了。”
卻有一丫頭起身問:“那夫人,我呢?”
梁氏笑道:“二嬸子看你聰敏靈活,想叫你去幫忙呢,說會再給麗梔安排去處。”
那丫頭便訥訥坐下道:“幼蘭愚笨得很,怕是侍候不了二夫人。”
梁氏輕輕搖頭笑道:“不怕。”
衆人都有了去住着落,又各對前程心懷不安,便寂寞起來。
好一會便有向來熱絡的沈婆子起身向梁氏敬酒道:“夫人向來嬌貴,這一下去了咱們,只剩凌霜與孔媽媽在身邊,這日子啊,怕也不好過呢。”
梁氏勉強着應了一杯。衆人跟着來敬,便將掩了,道:“我這身子大家是知道的,實在不能再飲了,你們心意我知道的,這些年也辛苦各從位了,沒想到到了沒給大家備些防身的錢物,就這麼散了。”
小滿忙上前來勸:“這以後啊,還是在一起的,母親去京看外祖啊,或是別的親戚,一樣能見着大家,便是不見,也是仍在一家幹活呢,大家說是不?”
衆人也跟着勸,梁氏便擦了淚,道:“我實在不能再喝,先去歇會,孔媽你帶她們多喝些,東西也隨意吃些,好好過個節。”
孔媽一面答好,一面又欲言又止,上來要扶了梁氏回房。梁氏只擺手說:“你陪她們,多吃些。”
小滿便上前扶了梁氏回屋歇着。
小滿看着梁氏面色不好看,又輾轉不得安睡,也不忍心再吵她,便吹了燈,在一旁坐着看梁氏睡沉了,心裡也放不下,便出來尋孔媽,叫她夜裡多去瞅瞅母親。
夜已深,屋內衆人都散了,孔媽收拾完桌子,盯着燈火發着愣,見小滿又出來,便有些急切起身問:“小姐要什麼,可是夫人有什麼交待?”
小滿搖搖頭道:“我見媽媽像是有話要說,想來問問,免得耽誤了。”
孔媽雙手一合,道:“是啊,這樣的事,可不能不跟夫人講下。”
小滿便拉椅子過來,兩人一同重又坐下。
“我纔在廚房裡幫張婆子打下手,聽她說啊,哎,小姐,我本不該跟你說這些,只是怕明兒個事情急,你母親又是個性子軟的,好心做壞了事。那袁員外是個色中餓鬼,這些年仗着有錢,不知買了多少小丫頭進莊子,卻不見好身出來的,只有他娶了個母夜叉老婆,兩人一人殘害人家姑娘,一個接着污告人家姑娘不正經勾搭老爺,冤死了多少小女娃哦,便有幾個沒尋死的,也被轉到外地去,賣得遠遠的,再也不見音信回來過。”
小滿一點沒有小女孩的羞意,只問:“果真如此?”
孔媽道:“便沒這麼嚇人,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咱們院裡那幾個姑娘也都是嬌嬌弱弱的主呀。”
小滿便低了頭犯愁。
孔媽接着嘮叨:“我看還不如買了那周舉人,雖錢兩少些,給的月錢也少些,好歹只侍候個老夫人,只是二夫人不肯。”
小滿擡頭問:“又還有個周舉人?”
孔媽道:“張婆子說,先前有個舉人,叫什麼周冬偲,聽說年輕得很,便考中了舉人,要進京應試,說要先幾個僕人去侍候老母親,本來都快談好的,被那什麼袁員外插了進來,二夫人那性子你也知道,一味看着錢,自然是誰出的錢多,就說賣給誰,哪管那許多。”
小滿聽着周冬偲名字耳熟,想了半天,終於腦中光亮一閃般想起,這人,後來考中了吧,還派回了宜州本府做了容水縣縣令,公正得出名,頭腦清明得出名,小滿先前因那“偲”字不識得,特意問了人,所以記下的。
小滿便輕輕笑道:“我看,還是去周家好。”願來重生有這好處,可以將別人的命運輕輕撥動一下,不至於落得不好的下場。
孔媽道:“老身也是這麼想,只怕二夫人那不好說,畢竟多的,不是一兩二兩銀子,足足多了五兩呢,周舉人說家裡只能出每人八兩,袁員外說出十三兩呢每人。”
小滿哼道:“那身契在我孃親哪,二嬸她還做不了主,我回頭去跟母親說。”
一夜秋風秋雨。
等第二日小滿一大早去見她母親時,卻見梁氏面色蒼白,嘴脣略略發青地躺着牀上,喘不上氣來,便慌忙與孔媽去取藥來餵了吃下,又急急去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