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走了許久,兩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醒來的時候,清歌睜大眼睛看着牀頂上樸素的紗帳,身下是硬邦邦的紅木大牀。
就聞見滿室的檀香。耳邊充斥的是些低低的誦經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有節奏的木魚聲音,叫清歌回了神過來,心裡莫名的安寧起來。
“姑娘醒了。”蒼老的聲音傳過來,平靜慈祥。清歌正沉浸在檀香和經文帶來的片刻安寧之中,大致知曉了這裡是寺廟。
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半晌才緩緩道:“大師,多謝你救命之恩。”
清歌坐起身,環顧四周,是一件很大的齋房,裝修雖然低調,但是用具都是上乘紅木,精緻大方。
牀對面就立着一尊鍍金身的如來佛祖,一人高,端坐於蓮花座上,雙目半睜,拈花而笑。坐下一個蒲團,一方案桌。案桌上擺滿了貢品,蒲團上盤坐一個背對清歌身穿袈裟的老者。
清歌擁了自己的一身紅衣盤坐於菩薩腳下,擡眼看向座上的如來佛祖,呢喃道:“人說菩薩能順應心意,只要誠心向佛,就能心想事成。凡人之想着佛祖至高無上,普照衆生,從沒有人看到佛祖的孤寂。不,或許是孤寂成了習慣,就淡然了。”
老者停下了敲木魚的動作,雙手合十唸了一句“阿彌陀佛。”轉頭看向若有所思的清歌:“姑娘可是有所求?”
清歌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心跟着遠處傳來的梵音慢慢的安靜下來,美沒有千羽城,沒有蒼佑,沒有江南君。彷彿置身荒野,百里無人,四周寂靜無聲。
然後周圍慢慢的出現河流,瀑布,還有飛鳥。有人在耳邊細語,心思卻像那流水一樣,嘩啦啦的去了遠處。
“不,小女子無所求。”清歌幽幽道。睜開眼睛看着已經是面對自己而坐的老者,忽而就笑了出來。
“姑娘既無所求,又何來煩憂?”老者摸着冗長的白色鬍子,眼神語氣裡都是玄機,清歌卻只是笑,伸手放木魚的小桌上,爲老者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恭敬遞到主持前面,嘆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清歌……不過是庸人自擾罷了。”
那老者閉上眼睛笑:“姑娘既然知道是庸人自擾,何苦深陷其中?我佛說人生四大憾事: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不知姑娘佔了幾樣?”
清歌想了想,生離死別,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仔細追究起來,每一個都佔得上。
從被組織放棄,到重生於這異世,喜歡蒼佑而不得,和江南君冤家巨頭,再想那兩人,如今都是宮廷中人,可不就是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生死別?
清歌嘆息,“大師,若是佛祖,面對着四大苦,會如何做?”
老者放下手中的木魚雙手合十,虔誠的看向端坐的佛祖:“佛祖是佛祖,是我等凡胎肉體無法到達的境界,但是佛祖必然也是經歷過這四大苦,才能修成正體。姑娘不虛效仿我佛,只需悟出其中三言兩語,自然可一世無憂。”
“
大師可是想說拿得起,放得下?”清歌坐定,定定看着面前人。
老者笑而不答,反問清歌道:“姑娘可相信緣分二字?”
清歌品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香氣四溢,入口苦中帶甜,便知道壺裡泡着的,是上好的鐵觀音,吐出一口清幽的氣,才緩緩說道:“萬物皆有緣,清歌不信也是不行的。”
老者繼續說道:“既然姑娘信緣,必然也是深諳緣來則聚,緣盡則散的道理。萬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不如就隨緣而去,時間,自然會給姑娘一個答案。”
清歌忽而想起過往的七年,風雨飄搖,每每生死難測,到最後都有蒼佑在旁。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罷了。
老者見清歌尚在思考,緩緩笑道:“姑娘既然能說我佛孤寂的話來,想必也是 心思剔透,七竅玲瓏之人,今日能在我九華寺內小住,也算是和佛祖有緣。老衲九華寺住持空寂,不如就讓老衲給姑娘求上一簽如何?”
清歌想得明白,聞言笑着拒絕,“未來事自有未來安排,何況變數頗多。清歌明白住持大師的一番好意,不過清歌想來就不必多此一舉了。一切都順其自然罷了。”
老者摸着鬍鬚,連連點頭,“姑娘既然叫清歌,便知道清歌一曲,原本就是短暫的。不仔細聽取,日後就沒有了。”
“我知道,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嘛!”清歌笑。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那些短暫的美好,過去了就不再有,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現在。
“阿彌陀佛!姑娘蕙質蘭心,悟性堪比我佛門中人,真是叫老衲慚愧慚愧。”
清歌如此,在九華寺住了一月有餘,每日隨着空寂大師持經論道,探討佛法,閒來無事,就在寺院裡栽下了許多的迎春花,已經立春了,很快就會暖和起來,來年這裡,必然也會多些生氣。
清歌脫了一身紅衣,換上尋常的僧袍,簡單而又大方,眉眼間漸漸添出了些許寬容平和的味道。清歌悟性高,深得空寂大師喜歡,每日都在空寂的院中,陪老人家對弈養花,很快就忘記了千羽城那些煩惱的事情。
一日,清歌正和空寂大師在院裡下棋,棋局走了一半,白子已經佔了上風,眼見就要把黑子盡數吞噬。清歌手執黑子,猶豫不定,空寂大師笑道:“清歌,這等非要分出勝負的東西,本不適合我佛門衆人,老衲一把年紀,也只參悟了佛經中的三言兩語,所謂無慾無求,那是至高無上的境界,作爲凡人,本不必那麼苛刻的要求自己。”
清歌放下棋子,看着那零散的黑子有些惱,空寂大師的棋風已經算是溫和,沒什麼攻擊性,只是大步向前,衝散了黑子,然後逐個擊破。這在清歌眼裡,簡直就是送死的做法,可是不身先士卒,如何知道對方的深淺?
“大師,清歌輸了。”清歌怏然,眉眼卻染了笑,承認了自己心不在焉。
“呵呵……清歌,緣分若是來了,就隨他去吧。九華寺不是你的歸宿,只要你記着這月餘
在九華寺裡留下的點點滴滴,閒來無事回來照看照看你的迎春花,佛祖便也心滿意足了。”空寂別有深意的看着清歌。
這兩日,總有身份不明的人,出入在九華寺周圍,或在房頂,或在院中,總之目標都是清歌。除非是親近之人,否則,沒有這耐心的守候。而清歌的緣分,或許不是他,但終究是要走一場的。
“大師,清歌陪你好些日子,莫不是嫌清歌叨擾了你?”
清歌自然知道,外面那些個動靜,根本就逃不過空寂大師的眼睛,何況這九華寺本是清靜之地,來人都是走在生死邊緣的人,身上沾染了血腥和殺氣,一時半會,是如何都洗不盡的。
唉……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的。
空寂大師幫清歌着手收拾棋盤,一顆一顆撤了棋盤上的棋子,放入甕中,似乎看透了清歌心中所想,笑道:“任何事都要面對,即使是錯的,也要自己去了解。”
清歌點頭。
許多年之後,清歌再來九華寺,方知道當初自己不過是自作聰明領會錯了大師華麗的意思,若是清歌早些知道,空寂大師話語裡真正的含義,或許就不會讓自己一錯再錯,爲了一段孽債,迎合上了自己全部的青春。
可惜,那已經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
夜晚,清歌早早熄滅了屋裡的油燈,坐在齋房的牀邊,靜靜等着那幾日裡一樣的動靜。身上已然是換了那日穿來的華貴的紅衣,長長的衣襬拖了一地,身上那鳳穿牡丹上的血跡已經被清洗乾淨,可惜的是那白色粉色,依舊是成了斑駁的陳舊顏色。
只是今日的動靜也似乎有些不一樣,那站在房頂上的人,沒有站在院中看着清歌的窗戶發呆,因爲那人看清楚了平日裡緊閉着的窗戶,今日大開着。無星無月,裡裡外外都是黑漆漆的。
平日裡的這時候,清歌必然是在點着燈抄寫佛經,削瘦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筆桿隨着手上的動作一動一動的,一抄,就是一夜。
那人思忖了片刻,輕手輕腳來到清歌窗戶前,腳尖一點,就跳了進去。腳甫落地,就聽見清歌幽幽的聲音:“你來了。”
是肯定的語氣,沒有一絲質疑。只是這聲音平和,和過去七年自己認識的那個會對自己撒嬌的清歌,都不一樣。
清歌一拂手,桌上的油燈亮起,照映着站在屋內的蒼佑高大的身形無比的窘迫。
蒼佑纔看清清歌的模樣,只是淡淡的坐在那裡,擁着一身紅衣,臉上笑靨如花,戲謔看着窘迫的蒼佑:“若我今日不早睡,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在院中看着我?”
蒼佑沉吟,臉色略有些蒼白:“你在這裡,一直很好。”
清歌接了話頭,幽幽問道:“那你來做什麼?”
“我……需要你。”蒼佑擡頭,有些狼狽的眼神勘勘裝進清歌如古井陳波似的眼睛。這是第一次,清歌在蒼佑的眼裡,看見除了冷靜和深邃以外的表情。
心裡一疼,只爲了那一句:“我需要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