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一泓城上的弓箭手,遲遲不得發。蒙格人押着那十萬人和那些無辜的民衆,在烈日下面,叫他們不吃不喝,與城上的北堂一泓僵持了兩天三夜,身體不及軍人的百姓,陸續倒下去,哭喊聲震天,祈求北堂一泓開城放人。
只是那蒙格軍隊,既不談判,也不攻城。
北堂一泓不能開城門,憔悴下去,日日送進去的飯菜都完好的再送出來。城中糧草不足,更是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清歌從北堂一泓房間出來,手上端端一整盤完好的飯菜,未行幾步,就見對面一個士兵低頭匆匆而來,見了清歌也不行禮,擦肩而過的時候,手腕一擡,就往清歌面前的托盤裡,丟了一團白紙。
清歌猶疑之間,回頭已然不見那士兵,身形一轉,就去了廚房。
白紙黑字,清晰明瞭,端端寫了一個字:“走。”蒼勁有力,筆鋒犀利,卻是清歌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清歌將紙團丟盡爐火裡,登上了城樓瞧着城下的蒙格軍隊,心裡卻似千軍萬馬在奔騰。
蒼佑能向着圍城之中送信,能力是毋庸置疑,北堂一泓此次出征雖然不是他的安排,但是也是必然做好了防備。這樣的感覺叫清歌心裡莫名難受起來,焦灼的好似被放在火上煎烤一般。
既然萬事俱備,何苦配上自己這個附帶品,既不能盡力幫助北堂一泓,又不能失信於蒼佑。
只怕這城下數十萬的蒙格軍隊,還有這空城計,都和蒼佑拖不了干係。
蒙格人攻城,也不過是這兩日的事情,眼見着下面的大軍和百姓,在烈日下焦灼而死,哀鴻遍野,腐屍橫陳,北堂一泓心念百姓,也斷不會袖手旁觀。
北堂一泓尋清歌一路尋到了廚房,就見清歌站在竈臺邊發呆,笑道:“你莫要告訴我,這兩日的飯菜都是你在體驗生活?”
清歌擡眼,瞥了一眼強笑的北堂一泓,短短三天,已然瘦脫了形,眼眶凹陷下去,連日不睡,黑眼圈深得像熊貓一般,不願意拂了他的好意,清歌“撲哧”一聲就笑出了聲,眼光顧盼流轉,微微眯起,就是不肯看北堂一泓一眼。
北堂一泓背手走到清歌身邊,着迷一般的撫上清歌皙白的臉龐:“對不住,倒是叫你和一起,身陷死水之中。”
清歌撇開臉,眼光閃了閃,許久才道:“你是準備守城嗎?”
北堂一泓嘆息,避開了清歌的話題,緩緩道:“舒三小姐,我知道你必然是有辦法出去。你走吧,回盛京去,帝君並不知道你隨軍,想必不會牽連到你。”
清歌一凜神,瞧着北堂一泓的背影,雖然是背對自己而立,那潔白的長衫服帖的垂到腳踝處,熨帖的那後背都分外的筆直孤寂,在清歌眼中化成這極北之城的一陣風沙,焦躁的來回遊走,卻洗不去孤單。
未及思考,清歌下意識淡淡說道:“我不走,我和你一起。”臨末了,又補上了一句:“不管生死。”
北堂一泓之時側了頭,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舉步就出了門。
出乎意料的是,晌午時分,清歌未登城樓,就聽聞北堂一泓派大使和談,答應蒙格人,宣佈兵敗讓城,後撤百里,各守領土。
心裡一陣慌張,向着北堂一泓的房間奔去,外面的士兵搖頭嘆氣,門口還守了一衆臉
色鐵青的將領,手扶長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清歌心裡抽疼起來,那是許久都不曾有過的感覺,即使在千羽城,斬殺三歲的孩童,也未曾手軟過的西鷺,如今心卻是被生生挖去一塊,除了愧疚還有無法言語的辛酸。
若是叫蒼佑知道了,怕是會提劍斬殺了自己吧。
清歌當門一腳,踹開了北堂一泓的房門,卻見北堂一泓並不是沉沉睡去,只是背手站在一副畫前,畫上萬裡江山,如雲似霧,好似那人間天堂。
“爲何棄城投降?”清歌淡淡問。
若不是和北堂一泓相處時日甚久,知道那寸寸國土對他的重要性,清歌會以爲站在面前的這個白衣書生,不過是個懦夫。
男兒不是當戰死沙場而笑,爲蝸居苟且而痛哭嗎?
北堂一泓頓了許久,轉身時候,笑容滿面:“難得我放鬆一次,如今這江山已然肯定不是我的了,何況門口百姓將士數十萬,我守不住。”
清歌嗆聲:“你若是堅定,他們必然和你連心,饒是徒手肉搏一場,也定能滅的那蒙格人。”
北堂一泓卻定定看着清歌倔強的小臉,許久才哧笑一聲,搖頭道:“舒荷,你如何會不明白呢?”
清歌愣住。認識北堂一泓至今,都是“舒三小姐、舒三小姐”的叫,清歌不是沒有告訴過北堂一泓自己的名字叫做清歌,只是說完了,轉臉依舊是叫自己“舒三小姐”。
這是第一次,北堂一泓叫了清歌的名字,雖不是正名清歌,也是自己頂替了的名字。
訥訥不得語,氣氛一時焦灼起來。
清歌后退兩步,琢磨不透北堂一泓話裡的含義,轉身出門,關上了門,面對那一衆將軍。
卻是一個個殷殷切切,等着清歌的答覆。
清歌朱脣輕啓:“太子仁厚,不忍看那城門口的百姓受苦。願意歸降。”
將領們表情各異,或沉着,或焦躁。一個人卻勘勘指定清歌道:“我道是紅顏禍水,你們偏生不信,說什麼爲那城中百姓,如今已經死了大半,卻是捨不得這舒家三小姐的生死而已。”
清歌冷眼瞥了一眼那人,鎧甲是憤怒發紅的雙眼,似乎要迸出血來。那兇狠的眼神和清歌的清冷,勘勘撞在一起,卻是硬生生被拉扯了回去。
清歌揚長而去,刻意忽略心中那忽上忽下的不安。
大軍退出宜城,原本是天朝的百姓卻跪謝天恩,感謝太子仁厚,場面叫蒙格人笑得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
就在那一路的嬉笑裡,北堂一泓沉着眼眸,默默穿過夾道的軍隊,率領十萬大軍,退出宜城。清歌憤恨,看着那些張狂的露出一口黃牙的遊牧蠻夷,恨不能身上多生出些許刺來,定叫那些人在地下笑個夠。
清歌捏着馬繮的手都僵硬起來,身邊的北堂一泓依舊沉着,輕聲道:“舒三小姐,馬上就要出城了。”
清歌回神,瞧着城外的陽光今日不太好,雖然是晴天,但是太陽都隱在了烏雲中都懶得出來,想必也是瞧着這十萬軍隊,怏怏的,夾着尾巴出逃,必然是分外的好笑。
蒙格人扣押了北堂一泓十萬軍隊,說是兩國和談之時,立馬送到。只是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蒙格人生來臉皮厚,不過是佔了天朝三個城池,就把自己提升到了
“國”的高度,欲和天朝並駕齊驅。
衆人嗟嘆,卻是無可奈何。
大軍退守五十里,停下修正,軍心頹喪,入耳都是嘆息。清歌一直找尋那個給自己送信的士兵,只是那日只是倉皇的擦肩而過,哪裡記住了那人的樣子?
出城之時,迎出來這般遠,也不見天朝的糧草。清歌自然知道,這都是蒼佑從中作梗,相信這不戰而降的消息,不日就會傳回盛京,北堂一泓將要面對什麼,清歌心裡卻是一片清明。
北堂一泓纏綿病榻,不願意給軍醫診治,清歌日日陪在身邊照拂,北堂一泓的精神,似乎被抽空了一般,頹然倒在馬車上,日日拉着清歌的手說着夢話,好似又回到了疏影閣的時候。
高大的身軀,昔日的戰神,頹然倒塌下去。
退守一百里,安營紮寨,清歌守在北堂一泓的營帳,給北堂一泓擦拭着額頭上的虛汗。北堂一泓聲聲叫喚着清歌的名字,卻不是慣常的“舒三小姐”,而是從沒有人叫過的“舒荷”。
那名字對於清歌而言,畢竟是強加在頭上的,卻是有些陌生彆扭,聽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是叫着自己。
“舒荷……舒荷……”
“我在……”清歌抓緊了北堂一泓蒼白的手,冰涼一片。不禁兩隻手都握上去幫他暖着。
明知道這些都是做的無用功,但清歌卻是由衷的希望,這個人,會好過一些。
北堂一泓在睡夢裡,尋到了些許安穩,扯了脣笑起來,喘息有些粗重,悶在喉嚨裡,呼嚕呼嚕的聲音。
“你當真是不記得我了……”北堂一泓喃喃自語,嘆息一般的聲音。
清歌恍然覺得自己似乎是聽錯了,湊近了耳朵低聲問道:“你說什麼?”
許久都只能聽見北堂一泓喘息的聲音,不見他有什麼其他的反應,許久擡起頭來,愣愣盯着北堂一泓臉上的笑容,只是微微扯了脣角,還猶帶着睡前的那句嘆息和無奈。
清歌不明白,是在嘆息什麼呢?
從認識到如今,幾乎片刻不離,還要記得什麼樣不一樣的場景?
替北堂一泓掖好被子,門口有人徘徊不進,清歌轉身迎上去,卻是北堂一泓身邊最貼身的戰將,右將軍於得水。
於得水不過二十七八,和太子北堂一泓相仿的年紀,或許也是因爲這個,成了太子身邊比較貼近的人罷了。
所以相對於其他對清歌心懷梗塞的人來說,於得水算是比較欣賞清歌的,畢竟清歌參與初次攻打宜城時候的兇猛模樣,都是入了於得水的眼。
見清歌出來了,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卻是沒有舒展,清歌淡然道:“怎麼了?”
“舒三小姐,聖旨來了,軍營門口候着呢。”
清歌一斂眉,於得水隨了太子北堂一泓叫自己舒三小姐,並不驚奇。驚奇的是,昨日剛安營紮寨,今日聖旨就到了,卻不知道是爲了北堂一泓在城中的一紙捷報,還是那戰敗投降之事。
眼見着北堂一泓不能接旨,稍作思忖,橫豎都是躲不過,裙襬微微一動,就向着軍營門口走去:“走,去接旨。”
“是!”於得水瞧向清歌的眼光,多了些許尊敬,此時太子已經是大勢已去,清歌卻是獨擋一面,不肯避嫌,或許,太子的所有堅持,都是對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