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宗人府奏請給宗室近支子弟賞銀的摺子,康熙細細讀了兩遍,目光在十三阿哥胤祥的名字上停留了許久,硃筆提起,又復擱下,再提起時,一滴硃砂自筆尖滴在折上,印着墨字,分外礙眼。再三猶豫之下,康熙終還是將他名字圈沒了去。輕輕嘆息一聲,正想再圈去八阿哥胤禩及九阿哥胤禟的名字時,便見顧問行入內稟奏胤禩請見,面上不由得浮出一絲冷色,道:“叫進罷。”
自太子復廢之後,胤禩這還是頭次入宮請見,前些時日他一直抱病,單九阿哥胤禟就過府探望了兩遭,府中長史也屢往太醫院請人,這些事自不免了有人奏給康熙知道。今日胤禩一身整肅朝服入殿,對着上座的康熙恭敬行了禮,“兒臣胤禩恭請皇父聖安。”
康熙審視地掃了他一眼。胤禩近幾月以抱病故從未請安,這個光景請見,其心意頗有詭譎之處,加之又因着適才的事兒倍覺鬱郁,再添上幾分對胤禩的惡感,當下冷了顏容道:“這個時辰請見,有事?”
胤禩跪在下首,然只這一句,便聽得皇父聲氣不對,思來前後也未曾犯下什麼過咎,不禁心中疑懼。待偷眼望了,只見康熙面上陰晴難辨,且分明不是什麼好顏色,故而他此刻雖是強行平整心緒,但想及以往動輒得咎的故事,仍不免心懷忐忑,“兒臣……居府讀書自省,朝夕銘讀皇阿瑪訓誨,不意又……不意又病了這些時日,晨昏之儀就怠慢了,如今已是見好,故特來請安。”
康熙冷哼一聲,道:“你這病來得頗是時候,痊癒更挑了好辰光。又特地揀選了今日來見,也未必是爲了朕躬罷。”“兒臣惶恐。”胤禩伏地靜聽之下,只覺心頭一震,不自覺地辯解道,“兒臣不知何處有了不是,皇阿瑪何出此言吶?”
想起一廢期間胤禩種種作爲,康熙便尤見不得他這副樣子,不由勃然做色道:“竟還有臉問朕!太子之事,怕你終是遂了願罷?今日還來做甚麼,可是要在朕處打探是否立你八阿哥做儲君麼,要不要朕今兒便把這大位讓了與你?”
這話誅心的厲害,又堵得人無從可辨,胤禩駭得更是不淺,當即“砰砰砰”三個頭連着磕下去,情急之下也只有賭咒發誓道,“皇阿瑪明鑑!兒臣從未有過別樣心思!兒臣今日但有一絲這樣的悖逆念頭,便教兒臣不得好死……”胤禩話裡帶着惶恐,又不知哪句話抑或是想起什麼來,觸動了委屈的心腸,顫着聲道,“兒臣本不該再來攪皇阿瑪清淨,可兒子才得了這樣的信兒,又聽聞皇阿瑪身子較前日弱了,憂思惦念,便想着請見天顏,若能得睦皇阿瑪,兒臣也能放下心去。原想皇阿瑪若真格兒的不願意賞見兒臣,就只望闕叩首,也是兒臣一片心意。”言罷,便只是伏地飲泣不止。
康熙面孔愈發陰沉,言語之中亦是刻薄更甚:“好一個憂思惦念,當真是心內存了朕躬的好兒子!只不過,這望闕叩首,是要顯你賢阿哥的風範,還是要顯朕之寡情?依着朕看,你怕是半點臣道都不曉了。”
“兒臣斷無這個意思,皇阿瑪如此說,兒臣決然受不起。”應着康熙問罪的意思,胤禩自去了冠帶,指尖扣着磚縫,只是深深頓首下去,黯然道,“兒臣年初蒙皇阿瑪恩典,又復了兒臣的爵位,兒臣惟仰體聖心,省身以贖前過而已。眼下避着風頭尚且不及,哪還有什麼其他的想頭呵?”
康熙卻只是冷冷一瞥,譏誚道:“朕不過是復了你的貝勒爵位,你要避的哪門子風頭?你心裡要沒存那些個見不得人的念頭,如今這麼來套朕的話,是爲得哪般!”
若說胤禩的來意,並非沒有試探的心思,只是還不曾開口,就迎着康熙這麼場突如其來的問責,實在非他所能預料,是以在皇父連珠地責難面前,他連想還句嘴兒,實在也都沒能耐辯上一兩句。孰知就這麼話兒趕話兒,一遞一句地逼到這個份上了,胤禩灰心喪氣間,偏又不甘心,竟是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想兒來,半是恍恍惚惚地,也就抱起來時的一點希冀,小聲探道,“兒臣是非之人,又沒得獲了不是,遭聖心見棄,在而今這個節骨眼兒上,兒臣委實不知當如何自處了。倘皇阿瑪因此見疑……,兒臣,兒臣情願臥牀不起,請旨居府養病,再不惹皇阿瑪厭煩。”
康熙面上譏諷意味更濃,起身走了兩步,站定在案旁,一手戟指與他道:“朕有憐子之心,故而前番對你已是恩免,不想你卻沒有愛父忠君之意。非但不思改過,反斷了朕不容與你,是朕不體你一片赤誠,冤了你!你若是心裡存了臣道,如何自處都由得你,你若存了非份之想,裝病也罷,在人前做出一副可憐之相也罷,無非是陷君父與不慈,只而今當着朕前還這般作態,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胤禩猛地一擡頭,正對上康熙凜冽的目光,那股子威懾之意,直迫得他心內一寒,原本積聚的些微企望已然被擊得粉碎,一顆心陡然沉墜了下去,目中只餘迷惘之色,木然跪着,喃喃張嘴喚了句“皇阿瑪”,卻根本出不得口去。
康熙只是深深看着他,言語之間反是淡淡:“守着本分歇了心思,便是朕給你指的明路。你總不要自絕於祖宗,自絕於朕!”
胤禩聽到後面,心內所生已盡是絕望,深深埋下頭去,“是,兒臣記下了。皇阿瑪若是沒旁的訓示,兒臣想去給額娘請安。”
康熙看其滿面落拓之色,只一瞬稍有心軟,轉眼便又復了冰冷道:“那也隨得你去,下去罷。”稍有猶豫,胤禩終是魂飛魄散一般退出了門外,康熙卻有止不住的怒火上揚,手一揮,將案上的摺子全部掃落在地,外廂侍候的顧問行聽見聲響,忙入內收拾,再要往案上放時,康熙疲憊地揮了揮手,道:“朕乏了,把批好的摺子都送內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