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內外難安,胤禛亦是心緒起伏不寧之際,又有旨意傳來,仍是召他進去,胤禛當下也來不及再想其餘,忙不迭地再度趕往清溪書屋。然而此回覲見,康熙的情況卻愈加不妥,胤禛守在御榻旁相陪,短短半個時辰之間,康熙喉間咕嘟着,十分吃力地與他說上了三五句含混之言,其餘大半時間皆是昏睡不醒,就這麼隔着咫尺之距,卻仿若隔着千山萬水一般的丁點看不分明,胤禛的心也隨之沉到了一日當中的谷底。
約近酉末,康熙再一次從昏睡中醒轉,艱難地擡手指向胤禛,胤禛心中似重錘落地,猛地一顫,急忙跪前兩步,緊握住康熙的手,康熙蒼老的面上隱隱流露出些痛苦和掙扎,胤禛感覺康熙那目光像是在自己長久的逡巡,卻不料最終落在自己耳中的,又只是先前讓他好生鬱悶的那一句,“你先出去…再找你說話罷…”雖說前兩次入內覲見,末了康熙總無外乎是類似的一句話,可不同的是,這一回胤禛實實感到皇父怕是真切地要臨近那最後一刻了……可是於那後繼人選的大事上,哪怕到了最後關頭,皇父卻依舊沒有隻言片語。卻不知皇父如此安排,是臨時起意,還是又要生出什麼變數……
胤禛拖着沉重的步子,邁出暖閣殿門之際,未免在濃濃的失落之餘,再生出幾分忐忑與尷尬,旁的便也不敢再想了。便在這時,守候偏廂的馬齊等三人,聽見動靜也急忙迎到門口,目中多是徵詢焦急的顏色,此間意態不言而喻。胤禛默然看了三人一眼,只是道,“我進去不久,皇阿瑪就睡過去了,這會子才醒來,方纔有諭,約是要再睡會子,再召我…”馬齊聞言,不禁與隆科多對視了一眼,復遲疑着向胤禛問道,“那,要麼請四爺往前頭去再等候皇上傳召?”胤禛搖搖頭,“不了,就煩幾位替我尋個安靜處,讓我暫呆些時候。”胤禛沉容之下,心亂如麻,一來不願受着前頭兄弟幾個的奚落,二來大變在前,他對皇父的決斷總是懷着莫名的忐忑,這一來二去的就實掩不住翻涌不止的悲慼,不由眼眶再度紅了,見此情形,面前三人也是隨情所感,前頭的亂象他三人如何不知,眼前這位又是極有可能接掌大位,是以俱都點點頭,一言未發的,馬爾賽近前一步,小聲寬慰了幾句,引着胤禛往東偏廂去了。
待到馬爾賽方折回,前腳剛進屋,後腳就恰趕着陳福急急來傳旨,令他三人即刻入覲,座上的馬齊、隆科多二人不約而同地站起,馬爾賽最先沉不住氣,抹了一腦門子的汗,脫口而出道,“主子這是要……”話沒說完,就被隆科多一口截了,“見駕要緊!”一壁說着,撩開袍服就趕奔了前頭出去,馬爾賽教他訓的一噎,望了跟在隆科多身後的馬齊一眼,終是無話,也緊着步子跟了上去。園中在夜色籠罩下,朔風肆意,三人甫一出來,都不禁同時打了個寒顫,雖只短短几步路,卻只覺得這天地外,是一番直透重衣的刺骨寒冷。其時已交戌正,遠遠望去,清晰書屋兩側偏殿內皆是燈火通明,惟康熙所居的正寢燈火幽暗,內中環侍着幾名太醫和內侍,均離龍榻遠遠散開,像是方伺候用過藥,一股濃郁的草藥苦澀氣息縈散開來,將榻上人沉重而不均勻的喘息聲牢牢地裹挾其中。三人已得了陳福關照,此刻遠遠對着康熙行過禮,方輕聲靜氣地趨步於榻前跪下,跪次以馬齊居首,是以朝康熙輕喚了聲,“皇上……”
榻上人並未有一字答允,然而那明顯轉爲急促的呼吸聲,像是對三人做了迴應,隔了片刻,康熙才仿似剛剛從這樣半醒半眠的狀態中醒轉過來,脫力一般,微微側轉了面頰,較前一日更脫了血色,焦黃面色之間隱隱透着些不祥的晦暗,隔了一發,康熙斷斷續續地道,“朕……是不成了……,你們……,着……傳位……四阿哥胤禛……”康熙蠕動着嘴脣,沙啞着一字一字將這遺詔道與三人,十分吃力,到最後一字時,嘴脣已然是翕張着難於合攏,急促粗重的喘息聲不斷從喉間溢出,又遽然停歇。劇變在前,馬齊等人尚來不及承命,大驚之下紛紛膝行近前,只見康熙急速消瘦的面龐上,顴骨高突,脣緣乾涸皺裂,眼神已然渙散,隆科多靠在最左側,緊迫之下就是一聲急喚,“主子!”“……”這一喚,就連遠處侍立在殿角兩側的太醫劉聲芳等也都慌了手腳,着急忙慌地一擁趕上前來,還是馬齊忙定住心神,扶着炕沿急道,“都別亂!主子這兩日暈厥是常有的,揀最有用的法子!要快!”
與此同時,榻前三人也都各自退開,焦急立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着劉聲芳與趙德聲替康熙診脈。少有一刻,隆科多最是急性子,撐不住還是趕着問了句,急切中尾音都上揚了個調子“如何了呵?”只見他二人稍鬆一口氣,也不及相答,就忙不迭地取了爐上煎好的蔘湯來,灌藥的灌藥,施針的施針起來。好一會兒,康熙喉間動了動,似格格有聲,劉聲芳等二人這方長吁出一口氣,衝馬齊等略一頷首,目光中盡是悲意,復朝康熙磕了個頭便齊齊退了下去。馬齊等原望着康熙醒轉,尚帶着幾分欣喜,經此也知是迴光返照,天命難違,一時憂懼悲慟五味雜陳,當下俱都靜默跪候在一旁。再又一刻,只見康熙目中重聚了些神彩,自右而左,一一掠過馬爾賽、馬齊,後迎向最左的隆科多,隆科多道是康熙有話要吩咐自己,不禁挪動雙膝,跪的更近了些,攀住炕沿哽咽着道,“奴才聽主子吩咐……”孰料康熙只是抖抖索索地自被褥中伸出手臂,擎向隆科多,隆科多一時有些不解,只衝着康熙重重磕了個頭,“奴才等凜尊主子遺命,斷不敢有負主子重託。”康熙手抖地更加厲害,隆科多目光沿其往上,便見着懸於其腕上的一串念珠,略有猶疑的雙手接下,正聽見康熙極微弱的一絲話語,“給……四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