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鐸在太和齋裡候了許久,手邊杯子裡的茶水也見了淺,蘇培盛來過了好幾遭,只說是胤禛奉旨宗人府辦差未歸,又沒打發人回來,也不明究竟。柏林寺的鼓聲已過二遍,戴鐸正等的起了枯意,乍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戴鐸立時打花梨木的摺椅上起身,迎了出去。
胤禛進屋便覺一陣暖意,在面上搓揉了一番,暖帽丟給蘇培盛,方笑道:“煩勞戴先生等了這許久,蘇培盛與我說了,先生晚上用飯得早,正巧我自晌午起便未進過水米,你陪我用些吃食,咱們邊用邊聊。”
戴鐸隨胤禛進來,這會兒便站了一旁,點頭笑道:“奴才在外邊兒,也是惦念主子這頭的緊,有話同主子說。這趟回京見着主子,怎地倒像是清減了的模樣。”戴鐸原是在胤禛面前自稱名姓的,胤禛也並不讓其拘着佐領下門人的規矩,今日這番,戴鐸卻是刻意整飭了尊卑上下。
見戴鐸這般恭謹,胤禛稍蹙了眉頭,卻沒說什麼,正巧蘇培盛引着兩個小蘇拉伺候了一個酸菜鹿脯暖鍋和四品素食上來,於是淡淡招呼着戴鐸坐下,道:“你是知道我脾性的,素不肯爲了自家的人謀取什麼,你這一任差做得雖是勤勉,吏部不過纔給了中平的考語,只怕還得在道臺銜上熬些年月。戴先生,不會怪我罷?”
胤禛之語親近之中似又透着些疏遠,戴鐸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離京這幾年,走動得少,雖說書信還是一月幾次,可還是眼前的四爺,再不是從前那個時時攏着幾分熱絡的青澀阿哥了,舉手投足,滿是氣勢。看着蘇培盛替胤禛斟過一杯酒,方纔雙手接了,恭謹道:“四爺這話外道,落在奴才心裡只有惶恐的了。奴才受四爺大恩,旁的本不去求他,又與四爺相宜這些年,於爲官一道上,從來就無那求聞達的心思。”
胤禛淺飲了一口,揮手讓蘇培盛幾人退下,方道:“先生與我,十幾年相交至今,有些子話,雖是不說,先生當曉得我的心思。”竟是擡手與戴鐸碰了一杯兒。默了少時,帶了些譏諷之意又道:“前幾日朝會,我是生看了一齣戲。”
此句正觸及戴鐸狐疑之處,“四爺在宗人府裡呆了一整日……”這會眸子裡已是帶了鄭重,相詢道:“那天的常朝,皇上去了?”
胤禛悶答了聲:“去了。”一頓,面上帶了些慎重,把朝上一幕原原本本分說了一番,望向戴鐸,沉吟道:“先生如何看?”
戴鐸先還擎着酒杯,聽聞此節,不禁鬆手落了桌面上,沉吟許久才道:“四爺稍且安心,十四爺許不至罪咎過甚,只是……那邊兒勢大,着實令皇上也要吃一驚。”戴鐸半是思慮半是推測的說了,眉頭深蹙,面上還是一副解局的複雜神色。
胤禛一時間亦是帶了些憂色,道:“原並不留意,如今一想,只怕老八,老九、十四弟他們是陷得深了。“眉頭稍蹙,道:“前些日子,皇阿瑪御體違和,要我與三阿哥及老八驗看方子,我瞧着老八似是一點憂色都無,看方也不上心,整日裡只和那兩個密語,偶爾聽得一句,很有些不敬的意思。”見戴鐸面帶探詢之色,接着道:“無非是些希圖將來之語,先生不聽也罷,倒是這個,你幫着看看。”從袖籠裡又摸出兩箋紙,上面密密寫了些字,遞了過去,淡淡道:“這是今日布穆巴在宗人府堂上的證供,那一封是張明德的供狀,奇文共欣賞,先生不妨一閱。”戴鐸狐疑問了一聲:“順承郡王?”接過細讀了一番,面色也是沉重,吁了口氣,方道:“竟是這一番瓜葛!照着順承郡王之說,張明德是在他府上看相的,被國公見了,又喚去自己府上,逢着普齊與太子有怨,而張明德這廝投其所好地大吹法螺,要刺殺太子。普齊於是說與郡王爺聽,郡王爺又尋了大阿哥相商……。”“嗯,”胤禛用手輕輕叩了叩檯面,道:“就是此節,布穆巴若不是與大阿哥私相勾連,大阿哥要他暫時隱匿不報他會應承?無非是順水推舟,若是一注得中,自有他的好處,即便東窗事發,他也大可以把罪過推到老大這隻死老虎身上。”戴鐸撫掌道:“張明德透過普齊又去見了八爺、九爺他們,自然也是一拍即合,按着張明德所述,八爺乃‘丰神清逸,仁誼敦厚,福壽綿長,誠貴相也。’”戴鐸記性一向出衆,方纔所看之文隨口便出,語氣裡不免帶了些鄙夷:“如此判詞,八爺自是要與九爺、十四爺衆樂樂,更而況,此等神棍又有好漢雲集相應,行謀刺儲君之事!”胤禛苦澀一笑:“原本看着八弟還算謹慎,不想竟是如斯!連十四弟都知道,張明德不過是個江湖術士,此事甚大,他張某人何等人也,竟敢出此狂悖之語,真真是樁大笑話了,可偏着有人就是着了相,信了這說辭。直到十四弟勸了,這纔將張明德趕了出去。”戴鐸走到一旁,爲胤禛倒了一杯清茶奉上,道:“妙就妙在這裡,口字兩張皮,那時的情狀,是法不傳六耳,九爺十四爺到底勸了沒有,八爺清楚,那二位爺也明白。眼下的局勢,八爺吃憋是必然的,何苦再兜進去九爺和十四爺?知張明德下獄,只怕這三位爺早就謀算好了後着,八爺在明,萬歲爺雖不可能輕輕放過,但有九爺、十四爺,哦,還有十爺一旁勸和着,如先前奴才所說,無非要皇上生出舐犢之心,還得思量法不責衆,八爺不過得一小懲罷了。”胤禛抿了口茶,輕哼了一聲:“大阿哥向皇阿瑪進言,說看相人稱八弟後必大貴,又自告奮勇替皇阿瑪殺二阿哥,想來也是個一石二鳥之舉。”胤禛越說越興奮,探過身子道:“一則試探皇阿瑪的口風,對廢太子該行何種處置,二來麼,又分了兩層意思,若是皇阿瑪真有意立胤禩,有張明德之言在前,就是‘上和天意’,他便有擁立之功;若是皇阿瑪無意,唔……。”戴鐸立時接言道:“那就是八爺妄託天命,意存不軌。大阿哥就是給八爺上眼藥了。”稍一頓,搖了搖頭,又道:“大阿哥是作繭自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