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冀琛進得書房,朝着背後如影隨形一般的軍士慘笑道:“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本府還要你一個尋常的兵丁看着不成?”
軍士躬身道:“小的不敢,施大人只是命小的在大人跟前伺候着,小的不敢擅離職守,請大人見諒。”
王冀琛苦笑着,走到書架旁,伸手看似要拿書架上的一方硯臺,卻突然從厚厚的書籍之後掏出一柄匕首,軍士大駭,以爲王冀琛意圖脫逃,正要大聲示警,不料王冀琛卻狠狠地刺向了自己腹部。軍士急忙衝向前,正欲搶奪,卻終是晚了一步,王冀琛癱軟了身子倒在了一旁。軍士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慌忙喚來施士綸。施士綸心中像是吃了蒼蠅一般膩歪。依大清律,官員因私冤平人致死者,絞(監候)。徐州知州並非李崟案首判,只是複覈,從輕可只奪官罷職,流刑千里而已,何故自戧?可料王冀琛必定知曉內情,而且其背後之人亦非尋常督撫之流。若是替頂頭上司掩蓋,代價未免太大。聯想到此事竟然有四阿哥手札過問,施世綸打了一個激靈:難道事主竟會與皇家有關?
他不由得心中浮現起手札之中的字句:餘舊識醫官李崟,徐州人氏,於二十九年烏蘭布通役中,以其高絕手段,潛心醫治皇上違和之龍體,着有功勞。得聞其噩耗,甚痛之。從其家人處獲悉,其亡故事出有因。汝既爲江南道御史,此汝轄地也。煩勞清查,盼告。此札中看似輕描淡寫,卻又處處透着玄機:既點明瞭李崟和皇家的干係,又撇清了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立場。
施世綸輕輕搖了搖頭,若是此案與天家有關,幾位皇子必然捲入其中。是年於皇帝親征時,大阿哥,四阿哥隨行,皇太子,三阿哥後奉命會合。而四位阿哥之中,只怕太子的嫌疑最大。若是當年皇上駕崩,太子必定就是坐上龍椅的那一位。按着這個思路推斷,這便也可以解釋爲什麼王冀琛畏罪自盡了:他被夾在了現在與將來的皇上之間,不是現在死,就是將來亡。而況,三木之下,若是咬出了太子來,只怕是王姓全族之人性命堪憂。
所以,此刻王冀琛就上演了這麼一出。他自己算是解脫了,太子也因此脫了干係,可是問案的自己卻立時陷入了尷尬境地。若是李崟一案上達天聽,皇上追問下來,自己何以自處?若是將一應責任統統歸在王冀琛身上,良心難安,四阿哥處也未必就肯罷休;若是牽出太子,一則苦於沒有實證,二則太子是君,自身是臣,臣告君,就是一場天大的風波。更有可能,先就被別人砸了黑磚,說自己擅刑官員,逼迫其人致死。此刻的施世綸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俗話:黃泥落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想到此處,一向以鐵面着稱的施世綸也不免手心沁出冷汗。而也在同時,身旁的書辦驚喜地叫道:“大人,他尚有鼻息!”施世綸頓時大喜過望,正想急步過去察看,又突然收住了身形,匆匆伏在案上,疾書數行字,交給那名書辦,臉上換上一幅冷峻的神色,向左右吩咐道:“從即日起,所有這次隨行本官辦案之人,不論隨官,刑名,書辦,捕快,衙役,沒有本官之令,一律不準出府衙。三人一組,互爲監督。你且拿着本官的手書一封,速去尋最好的大夫,務必保全王知州的性命。”
接着,細牙一咬,道:“傳令下去,若是這位知州大人救轉了來,本官要親自將他毫髮無損地送入北京城!”
算是王冀琛命大,竟然從鬼門關打了個花唿哨又活了過來。這回施世綸一應手下不敢再怠慢,把這從五品的知州用棉布全身包裹起來,直叫他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嘴裡也塞上麻核,倒不是怕他胡言亂語,實實是防着他再想不開咬舌自盡。可憐的知州一路之上只有晌午時分麻核才被從嘴裡取出,可旋即又被摘了下顎,喂以飯食,三日不過,王冀琛就只求能早日解脫這種束縛,再也不想其他了。
到了京城,匍入崇文門,書辦就問施世綸當往哪個衙門,施世綸此時已是成竹在胸,想也不想,道:“都察院,去尋左都御史馬大人!”
而此時,馬齊,既領着上書房的差事,議政的名頭,又擔着左都御史銜。富察家,正經的滿洲鑲黃旗貴胄,但爲人潔身自好,既非太子一黨,才從不和其他阿哥勾連,素來深得康熙的賞識。江南道御史,本來就與都察院一體,此案送於馬齊,是正道。而且此案背景複雜,也只有馬齊或敢一捅這馬蜂窩。
正在施世綸打個腹稿應該如何向馬齊稟告案情的同時,乾清宮中也正在爆發着一場風暴。康熙將案几之上的一摞奏摺統統拂落在地上,正在旁邊伺候的李德全正欲上前收拾,就聽康熙怒道:“狗才,還撿它做甚麼?還要再氣你主子不成?”嚇得李德全渾身一抖。
御案之前,跪着的是理藩院尚書僧格,此刻正是涕淚長流:“皇上,馬迪死的慘啊。奴才得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信報,馬大人自頸部至肩胛,竟被葛爾丹部衆用利刃一劈爲二!”
康熙的目光陰冷,語氣比目光更令人寒徹心扉,道:“葛爾丹這廝欺朕太甚!”此語一出,尚在垂淚的僧格也不免心中凜然。
奏報之中的阿喇布坦原爲葛爾丹的侄子,因懷疑葛爾丹弒害其父托裡篡位,常常懷恨在心,欲要雪恨,而噶爾丹也疑心這個侄兒羽翼太過豐滿,恐怕他有不臣之心,打算在阿喇布坦成爲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之前便先下手爲強將其除去。康熙二十九年,葛爾丹派刺客去阿喇布坦的帳幕行刺。但是,阿喇布坦碰巧不在,導致其弟索諾木拉布坦作了替死鬼。策妄阿喇布坦回來發現了此事,立即逃出葛爾丹的大營,與其父舊臣一同向南逃往天山山脈,又從那裡向西,進入了博爾塔拉的峽谷。
其後,當阿喇布坦得知葛爾丹與清廷爲敵,當即上書康熙,意欲歸順朝廷,共同對付葛爾丹,再取其汗位而代之。康熙自然欣然應允,於是調遣肅州守備高天福,千總馬惟恆率三十名親兵扮做商賈,護衛理藩院員外郎馬迪,受命前往博爾塔拉頒恩於阿喇布坦,授予其“額爾德尼卓裡克圖琿臺吉”稱號和印璽、臺吉衣物等,意在籠絡阿拉布坦,逐漸瓦解噶爾丹在回疆的勢力。不想馬迪竟然途中被害,而且據理藩院奏陳,隨行馬迪的三十兵卒只零零星星地逃出了三人,高天福,馬惟恆同時罹難。
面對此情此景,康熙怎能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