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知錯。”胤禛自覺字字句句都戳在他心上要害處,言中之意也是不容他辯,年羹堯默了一刻,心中初是幾分無奈苦笑,旋而卻是被幾分凜惕惶然取代,當即朝他躬身告了罪,肅然道,“臣自知往日多有狂妄張揚之處,如今正是時局關鍵之處,斷不敢恣意妄行,有負主子夙昔教導。王爺若說羹堯有自外的心思,羹堯斷乎不敢——”
胤禛留他在此說話,本意原不在此,此刻聽他如此說了,便也就趁便揭過這一篇去,示意了他坐下,另與他開門見山問道,“你後面幾封寄信到京,我全看了,事關蔡珽其人,我因沒見着他,倒不很清楚,回頭有空再一一問你。你此次來熱河陛見,是你自己的意思?即見着皇上,奏了些什麼,皇上對你可有什麼說辭沒有?”
年羹堯前見他一句遞一句地呲得自己,原想着爲之前孟光祖的事就不能輕易過了這關去的,只是不料倒又有後頭那些推心置腹很爲了自己的話,更有些摸不準他的性兒,這會子聽他這麼問,方纔略安下心,既說到正經事兒上頭,年羹堯兩手扶在膝上,正坐了回道,“皇上登極六十年大慶,爲進京陛見述職的事,我原上摺子同請奏過好幾回,皇上皆以兩路戰事在哏節上而未準,這一次,正逢着拉里大捷,我因能卸了軍中的差事才得以奉召前來。皇上擢升我做川陝總督的事,王爺已知道了,只是奏對間另有些話,我覺着皇上用意頗深,原說這回若見不着王爺,也要派家人寄信去與王爺具細情由的。”
“這怎麼說?”胤禛不經心地緊抿了脣,面無表情地才又望着年羹堯道。
“臣在御前獨對兩三個時辰,皇上只是問及西北戰事情形和大將軍王在軍前處置的鈞令,期間皇上雖很有些勸勉的話,但除允了我對屬員依功議敘的一份摺子,卻並未再說其他,嘉賞之辭更是一句也沒有。只是在末了,皇上隨口一句,說臣跟對了主子……”年羹堯頓了一頓,望着胤禛,忽然拱手凝重道,“臣斗膽揣測聖意,皇上像是屬意主子承繼大統。”
胤禛心中驀地一動,單望了年羹堯一眼,便又沉吟着問道,“好好的,怎麼說到這上頭來了?”這一問,倒又讓年羹堯想起前日白日間陛見的情形來,他於康熙真格是一腔實心誠意的敬畏感慕,思及那話裡的勉慰之情,是何等一番君臣恩遇,當下動了動嘴脣,帶出來的言語也是異常鄭重,“臣才德微薄,處事上更不乏張致之處,然此心此行,皆在皇上聖明洞鑑之中,卻得聖意一再優容。皇上言臣往昔呈折中,除卻對川省地方的庶務見識,也盡透着想建功業的心思,此番令臣領兵與延信二路會剿,也是端看臣才具一二的用意。皇上後又論及各省前後督撫才具品性、出身經歷等,更一再諭臣要用心顧念四爺——”說話間,年羹堯已是看了胤禛,心誠意切地道,“皇上原話,‘該有的禮數心意都要有,忠順仁敬,慎身修永,方是爲臣之道’,臣初以爲是皇上誡臣不可恃功倨傲,便回說臣自知淺薄,四爺是臣的主子,也有寄信時常告誡,皇上卻又一時慨然,然後便說了這話,臣離宮之後,思量再三,只覺得皇上並不是隨意說說的。”
年羹堯這此論,並非無的放矢,箇中含義,他與胤禛是最清楚不過。也正如年羹堯所言,他向日所得聖眷最優,密摺往來中,康熙更將年羹堯視若子侄一般,這份寵遇直羨煞旁人,無論是他此前在成都時頂着朝廷處置兩江督撫互劾的風聲,與前總督殷泰互生齟齬,還是後頭與孟光祖私相授受,頂多也不過一個革職留任的處分,並沒有更多的責難。年羹堯自己也明白,往日因他那自傲的脾性,君前也不肯輕易以奴才自居,康熙固然知道此事,也由得他去,甚或胤禛有時說他的不是處,康熙言語中直透着寵溺着爲他回寰,然而此番陛見,康熙卻並不似往日一般贊他的好處,反是明誡於他,箇中深意自是不言而喻的。
胤禛思量一發,自也明白此間首尾,暗自欣喜之餘,方見年羹堯格外誠摯,也是不由讚賞道,“此事若由別人來說,我絕然不信。你見識端正,斷不至輕言一事,我信得及你。”這話說來,胤禛面色已是愈見和煦,只是那深擰的眉峰上透着內裡深思,胤禛一時停了口,看着年羹堯問道,“你倒說說,如今這情勢,真就到了‘今日’、‘異日’的地步了麼?”聞言,年羹堯立時拱手接道,“臣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宮府之恩,臣無一日敢或忘。”及此,二人方纔將適才屋中剩餘的那一點不睦掃了個乾淨,年羹堯端坐在炕沿上,也自鬆了鬆顏色,便又衝着胤禛一欠身道,“如今這情勢,臣也有些想頭,說來與四爺分辨看看。”
見胤禛頷首應了,年羹堯略整了整思緒,如是想着便道,“皇上龍體雖顯健碩,但終究也是古稀老人了,這一旦之事總是未測……聖慮深遠,由此一節觀之,皇上當爲四爺做了預備也未定。不過話雖如此說,十四爺如今聲勢頗大,又與八爺九爺交情不淺,外任督撫之中也多有看好十四爺之人,四爺還當多加留心,臣在外,至於京中情形便不甚明瞭了。只是皇上既有明旨令十四爺年底回京,四爺屆時可再看看。”
“嗯,此事再看。”胤禛默默點了點頭,稍一思索,倒又想起一事來,不由問道,“你前回寄信來說,他們既然能明着往軍前找你,那別處督撫衙門也少不得他們活動了,雖說人心未必真向着他們,你也仍須爲我留意着。”
“嗻,羹堯省得。”
胤禛吁了一口氣,方想起案上的釅茶來,順手端過湊到脣邊,卻發覺早已是冷的透透的了,只得得就手將那茶盞子撴了案上,“說說那個蔡鋌吧,你親去見他,他可怎麼說?”
“我明是爲着四爺去說他的,他自不肯得罪了這頭,只同我一味打太極,一徑裡說不合時宜,須待來日。他雖不明說,我也看得出來,如今爲着升禮部的事,他是斷不願輕易惹人口舌錯了前程的。”
“這倒難得了,他一個再四請不來的,肯同你說這個。”胤禛一直爲着前事着惱,當下聽見如此說,可知這就是個不能全始全終、真有氣節的人,鼻腔裡‘哼’地一聲就道,“就沒跟你說什麼‘皇子宜毓德春華,不可結交外臣’的話?”
“這——”年羹堯初教他一噎,想起胤禛前有回寄信與他說起,去內務府交託差事,竟爲一小小員外郎所拒之事,繼而不禁笑道,“四爺大量,怎會與鄂爾泰一般計較?同年之中,也嘗聞他賦性剛直之名。只是我觀蔡珽,斷不是這樣耿介之人,在這變通一道上,足可以爲鄂爾泰之師了。蔡若璞這樣玲瓏又有心的人,但聽見什麼風聲,定會來登寶殿、拜真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