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明發於康熙三十五年元月的旨意,即刻使得舉朝譁然。似乎爲了表明親征的決心,次日,康熙又發了一道旨意:以費揚古爲撫遠大將軍,孫思克爲鎮武將軍領西路諸軍共三萬四千人。都統伊勒慎、將軍舒恕、護軍統領費揚古、瓦邇達、副都統頂碩岱等爲參贊。以薩布素統東路軍九千人,引盛京、寧古塔、科爾沁兵沿克魯倫河進發。經禮部、欽天監上奏,二月二十三日已酉爲上吉之日,並以此日爲中路軍進發之時。
旨意下達,翰林院,都察院等清流聚集之地便像是油鍋之中潑進了一瓢冷水一般。康熙三十年二甲進士,翰林院編修潘從律忿忿道:“此等小寇,怎當得起皇上親伐?朝廷不是自貶了身份?”翰林院侍讀學士吳世燾道:“夏聲兄所言不錯。不過依兄弟愚見,葛爾丹不過一撮爾部族首領而已,未得聖人教化,因而不知禮,不守臣道。我泱泱大朝,當循循教導,加恩撫之,使其曉禮義而尊法度,方爲正道也。”其他一些翰林也紛紛出演附和。侍講學士顧永年更是神情激動,道:“皇上動輒用以刀兵,此非黎民之福,非社稷之福!我等食君祿,當忠君之事。諸位大人,敢否與我聯名上摺子諫阻?”這時,就聽得人羣之中傳來輕輕一聲咳嗽,張眼望去,正是翰林院掌院學士韓菼。韓菼是康熙十二年殿試一甲第一名,康熙欽點的狀元。在朝不過十四年,就由正六品的翰林院編撰升至從二品內閣學士。由守制返回朝廷後,又授命接掌翰林院,是公認的清流首腦。見韓菼緩緩步出人羣,衆人漸漸收了聲音,只顧永年走近兩步,深深一躬,道:“我等翰林同仁,請韓大人牽頭,聯名上折!”
韓菼微微一笑,並沒有直接回復顧永年所請,卻轉身向大家道:“諸位,皇上交給我等編撰《大清一統志》的差事,大夥兒做的如何?這可是一等一的要務,若是耽誤了,你我都吃罪不起!”
在場的翰林們大都明白這話中有話,大多數人便拱手告罪,紛紛做鳥獸散,只有幾人還盤桓當場,不肯離去,爲首的一個正是顧永年。顧永年疾行兩步,走到韓菼身邊,又是一揖,道:“老師,記得學生乙丑年蒙老師看重,得中順天府鄉試二甲十一名,拜謝於您之時,您訓導學生,若能會試得意,出仕朝中,當知體恤民力。學生深以爲然。自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亂始,朝廷連年用兵,邊境之民,鮮得休養生息之時。且征戰糜費甚巨,種種用項,大多由各省稅賦承擔。雖聖上悲天憫人,諭各省輪流免除稅賦。然地方官員陽奉陰違事多矣,動輒巧立名目,苛捐雜稅,不足而已。可謂民衆雖沐天恩,卻未享其益!學生敢問老師,我等食朝廷俸祿之人,是否應當恪盡職守,行諫議之責,爲民請命?”
聽到如此咄咄逼人的詰問,韓菼不動聲色,淡然道:“九恆何必動意氣?適才你之所言,依本官看來,雖無不妥之處,卻不合時宜。”
顧永年聽後大爲不服,道:“下官請大人教訓?”此刻,他不再稱學生,擺明了要和韓菼接着打擂臺。旁邊的潘從律,吳世燾等也湊近到了兩人身旁,側耳細聽。
韓菼還是一幅不緊不慢的樣子,道:“九恆,你入翰林院至今也有十年了,於朝政之事理當有所耳聞。葛爾丹其人奸詐無信,又狼顧天下。屢屢犯邊,侵吞蒙古各部草場牛羊,使我蒙族百姓流離失所。且其現駐兵之地,離我朝龍興之地甚近。若是被其欺入關內,只怕於民衆更是一場大浩劫。體恤民力,與民生息固然重要,然盛世首先需太平!若朝廷任由葛爾丹欺我子民,安得生息可言?我朝立朝治本,滿蒙漢三爲一體,蒙古亦我血脈,怎能任由葛爾丹流欺負?”韓菼語氣雖平淡,但責問之意卻一句重似一句。幾人有些愣住了。韓菼一貫待人平和有禮,即便對於下屬,也從未有過一句重話。何曾見過韓菼如此發作?
稍頓了片刻,韓菼接着道:“本官癡長你等幾歲,就此勸告諸位一句,讀書明義理,實踐需逢時。諸位必定記得,就在不過兩個月前,皇上查考我翰林院‘理學真僞論’。皇上考較的究竟爲何?希望諸位好生思量。如若諸位致意還要上摺子諫阻,本官也不攔着。只是就本官看來,皇上親征葛爾丹,恰逢其時!本官再借一句話與諸位共勉:犯我大清天威者,雖遠必誅!”說罷,韓菼拔身便走,留下一衆翰林學士面面相覷。過了半晌,吳世燾才緩過神來,道:“九恆兄,夏聲兄,這雖遠必誅一說,出自何典?”
如同三名翰林一般,韓菼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也同樣震動不淺。其時,康熙傳召熊賜履、韓菼於無逸齋經筵日講,爲自己及皇子們講述《易經》。熊賜履講到“明天道,察民故”時伏地慟哭。康熙一反朝堂之上批駁其《道統》一書時的嚴厲,親自將其扶起,溫言勸慰。於是熊賜履慨嘆皇恩浩蕩之餘諫言道:“臣恍然聽聞,皇上有意二次討伐葛爾丹。然皇上爲四誨蒼生所倚賴,不必爲此小寇而親征。上策莫過於息止兵戈,撫慰厄魯特准噶爾部,使其與其他蒙古各部和睦相處,以免衆生再遭塗炭。若非戰不可,則應特簡中路大將軍統兵與諸路會剿。或請皇上住蹕近地,指授方略爲宜。”康熙聞言不語,衆阿哥之中,皇四子胤禛卻站了出來,逐句批駁熊賜履之說,道:“熊師傅所言差矣。葛爾丹譬之如豺狼,貪婪無度,觀其言行,更是屢屢背信棄義,即便加恩再厚,掉過頭來就會反噬,對待其人,只應待之以刀兵,而不宜再施恩典。再者,葛爾丹素以秦爲鑑,慣施合縱連橫之計,藉以蠶食東西蒙古諸部,覬覦中原之心昭然若揭。若是朝廷不予懲戒,必將使葛爾丹坐大,以致尾大不掉之勢。其餘各蒙古部則或被葛爾丹吞併,或轉而依附葛爾丹。西北,雲南各部族也必將以我朝廷軟弱可欺,紛紛仿效葛爾丹,自此天下多事。如今,當借聖上親征之際,外討葛爾丹叛逆之行,彰顯朝廷天威,內收蒙古各部之心,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熊賜履聽後,面色灰白。他怎麼也未曾想到,平素裡對他禮敬有加的胤禛居然會在康熙面前一點情面不留地對他的奏陳大加撻伐。偷眼去看康熙,康熙只是一臉淡定,卻無半點喝止胤禛的意思。熊賜履氣的雙手都有些顫抖,道:“老臣斗膽,請聖上三思。這大興刀兵,終非朝廷幸事啊。”不待康熙答話,又是四阿哥胤禛大聲道:“此番皇上親征,就是在昭告天下,敢犯我大清天威者,雖遠必誅!”就是這番一老一少之間脣槍舌劍的對話,使得韓菼怦然心動。韓菼並不是讀死書的腐儒,細思量之下,便十分認同胤禛所言。因此,當翰林院議論紛紛之時,韓菼也便順口轉述了胤禛所述。
數日之後,三三兩兩的諫奏終於在朝會上因爲康熙帝一道明發的旨意宣告終結。旨意上曰:葛爾丹違背約誓,恣行狂逞,侵掠喀爾喀,將使邊民不得休息,必須征剿,爲塞外百姓除患。前次烏蘭布通之役已經敗敵,被其用計遁走,至今猶以爲憾。今葛爾丹已至巴顏烏蘭,相距不甚遠,必須親行邊外,相機行事。此賊既滅,則中外寧謐,可無他虞.假使及今不除,日後設防,兵民益多擾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