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獅子園坐落在行宮西北,因其正對獅子峰,側傍獅子嶺而得名,本是行宮的一處獨立院落,早在康熙五十年便得皇父相賜,做爲隨扈熱河的居處。年羹堯帶着家人趕到獅子園之時,天際尚垂着夜幕未開,這一處倚山臨水的宮苑便就沉寂在這熹微的晨光中。年羹堯自馬上望去,峰巒溝壑中,幾重殿閣的飛檐層疊交錯,隱匿在青松翠柏之間,年羹堯翻身下馬,到得儀門前,偶一陣山風由遠及近地拂林而過,順着那枝葉的沙沙作響之聲望去,東方一顆啓明星正冉冉升起,明亮而耀眼地穩穩懸在了天際。
年羹堯交代過身份,便立候在大宮門前,一時早有門上侍衛前往通報,不一刻,園中一個管事太監模樣的人急忙迎了出來,見了年羹堯先是一千,“請年大人安。”繼而也不多話,側身引了年羹堯入內,邊道,“王爺請年大人往東側殿相見。”“有勞。”年羹堯一頷首應了,隨他進了宮門,一路過來並未遇見什麼閒雜人等,百步一站的崗衛也顯得疏落,過了二宮門便覺山路平坦,迎面面闊五間的正殿矗立在前,待走至近前,兩側一幅墨底綠文的楹聯便映入眼簾,年羹堯少不得停了步子細瞧了,只見上書正是——‘日往月來明至道,花香鳥語露真機。’這十餘字乃是飽滿遒勁的顏體,一瞧便是出自胤禛的手筆。
管事太監正欲轉往殿右階下,卻見年羹堯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什麼,當下只得催促着問了一聲,“年大人?”“唔,走吧。”年羹堯這方應了一聲跟了上去,轉過後殿明間,不過兩三步,東側殿‘片雲舒捲’的題額已是赫然眼前,年羹堯一路隨來,此時竟是心內稍覺不安,便又扯住了他,虛指了指前方,認真問道,“裡頭……啊,我是問,我這早晚來可擾着王爺安歇麼?”管事太監順着年羹堯所指的方向略瞟了一眼,繼而低了身子,朝他拱了拱手,“年大人稍安,王爺昨夜不曾歇,裡頭已經伺候着看一夜的書了,您且先候一時,奴才這就要去回話了。”年羹堯不便再留他相問,只得任他辭了去,自進了殿內暖閣等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未見什麼動靜,年羹堯在殿內站不是,坐也不是,正不耐間,忽聽得外頭簾子動響,一轉身欲往外頭去,不妨正撞見進門的胤禛,一身石青色暗紋常袍,腰繫一根鵝黃漢玉帶子,精神整肅,只面色略顯些疲乏,笑向他道,“亮工啊亮工!可是有些年頭沒見了。”“四爺——”年羹堯當下忙側身讓了一旁,“四爺說的是,已有三年餘了,臣在西南,無一日不念着雍邸。”一壁說着,這便又急忙以家禮見了,跪請問安道,“請王爺大安。”才請過安,便接着胤禛又一聲笑,將他上下仔細打量了幾眼,“三年足可以建一番功業了,你如今的出息,怕不是多少人的榜樣?如今要外頭見了,倒是喊你哪個官稱呢,年總督還是年大將軍?”
此言一出,年羹堯只覺尷尬,心知這位王爺脾性如此,也着實沒奈何,半晌才憋出一句來,“王爺這話可是折煞我了。蒙皇上信用,與延信大將軍兩路進藏,本是輔從之用,拉里首捷,乃全賴將士用命,如今旨令延信大軍追剿策逆,大軍便要撤回川省了。前日陛見,皇上聖意,還是着我做回地方,頂上前頭鄂海(前任川陝總督)的差……”
“昨日見駕,此事皇上也同我說了。”胤禛點點頭,自坐了炕上,“這回是個實職,不比你此前四川總督的虛銜,如今兩省軍政統歸你管,是個要害的干係,縱不須你再領兵打仗,然西北戰事一日未靖,你便一日不能全功。”說罷,胤禛又呵呵笑道,“誰說年總督是個跋扈不知禮的,我是頭一個不信。”邊又指指對過兒,讓年羹堯隔了個案幾,與之並排坐了炕上,方道,“總有些居心叵測之人,或是挑撥你我主僕情誼,我只說你倘有狂心,自有國法管着你;或是慫恿你在外作下些不合之事,那能全身家性命、全功業令譽與否,也只在你一己心上,原不是我能誡得住你的。”
正逢屋外太監進來侍奉茶點,年羹堯看見胤禛手勢,順勢起了身,“謝王爺——”然年羹堯人前再怎麼張致,也只是自矜於一己才具,卻並非狂妄不知深淺之人,這話裡敲打的意思還是聽得出來的,只是突然給這麼忽巴愣的一棍子槓下來,因不知道爲什麼事又觸了這位的黴頭,一時不禁有些發懵,也不知如何回他。話說間,胤禛擺手摒退了從人,又叫近殿上的管事太監吩咐道,“你在外頭候着。另外傳我的話下去,沒有傳喚,任何人不得進來。”
見管事太監應了聲下去,年羹堯益發覺出幾分凝重來,正想着回話,卻又聽見胤禛道,“我門下人裡,你出息最大,也最易招惹是非,偏加上你這目中無人的狂傲性子,就是自蹈禍端,還渾然不知!眼下皇上寵着你是不假,不過得意一時罷,往後看長遠景象,封疆之臣處事驕縱的下場,你只挨個數一遍便是了。我向日使着規矩責你罵你,規誡甚嚴,亦是爲你爲國,因小節而毀一世功業,只怕你於自家門楣也交代不了,遑論力行報效?”
“羹堯慚愧——”胤禛略停了一停,歇了口氣,才又望着這會子已然起身,肅立聽訓的年羹堯道,“我也知道你心裡定然與我藏着芥蒂,生了幾分自外的心思,不然也不致有前時那些陽奉陰違的事,我卻不與你計較。你我見一面不容易,只怕日後似今日這樣,與你坦誠相見的機會也不多,這樣掏心挖肺地與你說話,我自覺踏實,換在你處,若肯誠心體會我這一番爲你的好意,也算是佛祖保佑了。”說罷,胤禛又有意無意地看了年羹堯一眼,“你須知道,自你外任川省,便一路才具肇顯,深得皇恩眷顧。每立下大功,我爲你歡欣不盡之餘,更生憂慮,若不爲你,何必每每掃你興頭,去信教你收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