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耗時並不長,僅僅小半個時辰,宮娥們就撤了碟碗杯盞,捧上熱茶鮮果,隨着比藝迫在眉睫,席間的氣氛更加活躍起來,太后默許了打亂坐次,便有那些往常就要好的貴女三兩成羣,商量着琴棋書畫中如何取捨。
虞洲早已忍不住,湊到了旖景席邊,關切着她今年要選對弈、或者詩詞。
三皇子看着虞洲那殷勤的模樣,笑睨了一眼虞渢,品味着他的神情,可惜,世子自打見甄茉出席,就一直心事重重,這會子並沒有留意閒事,三皇子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不妥,略微不甘,又感覺到那邊黃六娘一直打量着他的眼神,回以風度翩翩地一笑。
黃六娘身邊的江月,早就蹭到了旖景身邊,她也是連續兩年魁首,都避開了與旖景爭先——前年旖景選畫,她選了撫琴,去年旖景撫琴,她選了對弈。如此一來,今年只有詩詞與畫藝兩個擇選,四藝之中,江月最不善畫,可若是詩詞,只好與旖景爭先,她更沒有成算,這時便琢磨着,若是打聽得旖景將選詩詞,那麼她只好硬着頭皮與他人在畫藝上一較長短了。
“阿景,你就透露一句吧,今年究竟是比什麼。”江月見虞洲廢了好些言辭,也沒有打聽出來,忍不住問道。
旖景笑看了她一眼——江月頗爲好勝,必是期望着拿下第三個魁首,得個“才女”之名,上一世自己選了詩賦,她選了畫藝,險險地才勝出,很廢了番心思,這一次不如讓她比拿手的詩賦,勝得也輕巧一些。
“我挑對弈。”
旖景話音才落,江月就忍不住歡呼雀躍,倒不誨言自己詩詞上比不過旖景:“阿景這個人情,我銘記在心。”
原本兩人間這一番話,也沒有引起旁人注意,卻偏偏就有人嗤笑出來——
“阿月,就算你這回也得了魁首,又有何用?攤着個官職越做越小的父親,原本還是個五品兵部郎中,也不知犯了什麼錯,就降至七品經歷,你越是‘才名遠揚’豈不襯托着你父親更加無能?”安慧斜睨着眼,滿是鄙夷:“將來人家可不是看你的才名,考量得都是家世,比如你五姐姐,一次魁首都沒得過,卻是建寧候的嫡女,照樣成了皇子妃,至於你,可沒這樣的運數。”
這已經是安慧第二次拿候府三爺的官職取笑了,前一次旖景還未經心,這時一聽,才知她的三舅舅竟然降了職,生怕江月難堪起來,與安慧在宴上爭執,忙拉了她去一旁勸慰:“你素知阿慧的性情,別與她計較,她就是看不得別人好罷了。”
江月的喜悅已經垮了下來,這時卻還強顏歡笑:“我明白着呢,阿景不要擔心。”垂眸之際,眼底終究還是晃過了一絲陰沉。
這時黃六娘也湊了過來,勸慰着表妹:“三叔就是得罪了小人,才被人排擠,父親已經答應了替他轉寰,今後總歸還有升職的機會。”
對於官場沉浮,閨閣們自然不太熱忱,兩句之後也就沒再提起。
又說二孃,早早就拿定了棄權的主意,這會子顧盼之間,注意力全在對面貴胄少年身上,三、四兩個皇子已經是定了親,不能肖想;其餘皇子年歲還小,也沒有希望;至於楚王世子——罷了,雖說兩府親厚,可他才華那般出衆,自己還有這層自知之明。
二孃甚是留意宗親席位上的一個玉袍少年,大概也是十六、七歲,下頷有若刀劍削成般險峻,襯得兩道烏黑的眉越發飛揚,他一直沉默靜坐,偶爾一個眼風也如冰凌,似乎孤傲不羣,可卻引人注目。
就算前有妖豔俊美如三皇子殿下,又有風雅倜儻的虞渢在側,這一個少年依然讓人無法忽視。
二孃忍不住問旖景:“不知那位坐在宗親席首的郎君出自哪個王府?”
二孃從前並無出席宮宴的機會,除了楚王府的那幾位,她稀少見過別的宗親,只猜度着既然位列首席,應當是親王府的子孫,並不曾往細處琢磨,幾個親王,當數楚王府最得信重,就算康王嫡子,也不能越過虞渢的席位。
旖景哪裡不知二孃的盤算,無奈地暗歎,笑着說道:“那位呀,咱們得稱一聲表叔了,正是陽泉郡王。”
二孃頓時泄氣。
原來是長輩,難怪位列宗親之首。
其他幾個在席的宗親,大都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年,二孃只好將注意力集中在勳貴、朝臣子弟羣中。
當然,美目顧盼之人並非二孃一個,不少貴女,尤其那些恰當議親的,這會子也是心神不寧。
多數人是首次見楚王世子,更聽聞他已經“痊癒”,不少折服於他的翩翩風度,暗送秋波,可心裡也十分惋惜——家中父母議論之間,都說楚王世子極得聖上與太后疼愛,這婚事只怕得讓太后親自剔選,普通人家大概不敢肖想。
也有貴女明知三皇子“名花有主”,還大膽地頻遞秋波,沒有得到迴應,都有些沮喪。
這時,已有內監送上“琴牌”——三皇子正是評判,於是這一季選擇琴藝的貴女們更加踊躍,尤其那些個官位略低的人家,還沒有放棄側妃的肖想。
六娘湊上前來,小聲問旖景:“姐姐可知詩賦評判是誰?我猜,會不會是沙汀客?”
旖景深知六娘對虞渢的崇拜已到頂峰,笑着點了點頭,當見六娘目中神彩奕奕,便知她是要選詩賦了。
只旖景經歷前世,知道太后會出什麼題,依六孃的性情與年紀,要寫好春歸花殘,似乎有些勉強,她往常就不喜傷春悲秋,更擅長“豪放”一派,應當敵不過飽讀坊間話本,擅長“婉約”派的江月。
不過心知六娘卻也不是爲了爭強好勝,旖景且只隨她。
卻忽然感覺到兩注相比六孃的炙熱目光完全不輸分毫的視線,遠遠地盯着垂眸沉思,似乎心事重重的虞渢。
旖景與那少女有過數面之緣,正是準四皇子妃秦三孃的胞妹。
秦七娘與六娘應當一般年齡,這時尚且還是才過十歲的少女。
旖景扶了扶額——在這一世,爲沙汀客風度才華傾倒者衆多,這感覺似乎有些怪異。緊接着不由猜疑,渢哥哥何故煩惱?
不等琴藝決出勝負,內侍又捧上其餘三藝的“竹牌”來,衆人一一擇定,各去一處展示所長。
旖景留意到秦七娘果然選了“詩賦”,似乎還挑釁地看了她們姐妹一眼。
棋藝的評判是太子妃,於是在首局,旖景就與四娘成了“姐妹相殘”的局面。
兩人相互尊重,都不曾手下留情,足足廝殺了半個時辰,才分出勝負,旖景險勝,進入下一輪捉對比拼。
“都說阿景四藝皆佳,果然名不虛傳。”
經過三輪廝殺,最終勝出兩人決一勝負,太子妃涼涼地說了一句。
旖景連忙謙虛:“不過是饒幸罷了。”擡眸看向自己的對手,似乎面善……在記憶裡搜索了一番,纔想起正是霞浦苑聚會時,被人刁難起舞的那位小娘子——好像是叫肖蔓,不由記起當時虞渢暗中助了她一把,才解救了她的尷尬處境,心念微微一動。
相比畫、詩要在隔離的空間完成,對弈卻允許衆人旁觀,尤其決勝局,更是吸引了不少郎君觀戰,金七郎與虞洲這兩個莫逆,眼下卻成了“對敵”,且不論旖景與肖蔓如何,他們兩個擁躉在一旁早就成了“怒目橫眉”。
太子妃眼看虞洲的神情,垂眸思索——皇后甚是擔憂蘇氏五娘將來也嫁入皇室,眼看太后對她的寵愛,委實不無可能,興許,可以撮合她與虞二郎……既然與衛國公府聯姻已經落空,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旁的皇子得到這個助力。
金相十分中意的“嫡孫媳婦”人選韓氏娘子,今日選的是比琴,這會子已經結束了展示,擡眸一看,不見金七郎,連忙尋了過來,但見“如意郎君”正與他的“青梅竹馬”統一戰線,氣得面色鐵青,咬牙觀望戰局,直詛咒着肖蔓“戰死疆場”。
公道地看,肖蔓的棋風甚是穩健,旖景若非經過一世,得了虞渢指點,這時的確不是對手。
可這時旖景的棋藝早已不似當年水平,佈局時步步爲營,爭奪時狠辣果斷,半個時辰之後,總算逼得肖蔓棄子認輸。
“阿景今年又再奪魁,太后娘娘得知後定然欣慰。”太子妃又是涼涼一句,當然,語境中的涼意除了旖景,別人都沒有覺察。
勝負即分,太子妃便離場回稟太后。
韓娘子憋了多時的譏誚總算有了機會出口,冷冷一哼:“自不量力。”
旖景卻對肖蔓極盡讚揚:“阿蔓棋藝當真了得,我贏得饒幸。”乾脆拉了她去一旁“交流”。
虞洲下意識就要跟上前去,卻被心有不甘地金七郎一把挽住:“咱們也趁興拼上一局,誰輸了誰請上一席,就在平安坊的四珍閣如何,說好了要十二道大盤,酒水管足。”
虞洲無奈之下,只得應戰。
卻說旖景,自打留意虞渢的“英雄救美”,又聽甄茉說了肖蔓與韓娘子的“恩怨”,就猜測着虞渢那般行爲,應是爲了攪合金家與韓家聯姻,她早疑心聖上這一世針對兩相截然相反的取捨,聯想到虞渢那篇《蒼生賦》,與聖上對之的信重,便有大膽猜測——或者正是虞渢改變了聖上的決定?
又有了肖蔓一事的旁證,旖景更篤定了幾分。
她自是有意與肖蔓交好,爲的是暗助虞渢的謀劃。
兩個少女從棋藝說起,因旖景存心投其所好,片刻之後,竟然讓肖蔓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來——她父親雖在通政司,品級卻不太高,家裡雖是名門,卻並非顯赫,自從姨母嫁入金家爲繼室,這才水漲船高了起來,縱是如此,也屢屢受到勳貴與望族女兒的冷落。
旖景的“平易近人”,肖蔓甚是驚喜。
兩人一直聊到宮人來請,說是四藝魁首皆出,方還意猶未盡。
“今日與阿蔓真真就是‘不打不相識’,一見如故。”旖景笑道:“以後咱們可得多多親近。”
肖蔓自是滿口應諾,與旖景約定了時常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