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東明,望族世家對女兒們約束甚爲嚴格,嬌養深閨是一定的,就算串門,也都是乘轎坐車,輕易不能在人前露面,到了大隆立國,因新興勳貴大多曾是從龍有功,靠着戰場廝殺立下的功勞,極少有出身於前朝望族之家,勳貴之女生活在那狼煙四起的年代,多的是自幼習武之人,也不乏馳騁疆場的巾幗,自然視陳規舊禮爲無物,恣意張揚。
大隆立國之初,市坊之中常見綵衣貴女駕馬穿行,勳貴之家的女子,只要獲長輩許可,大可相約出遊,賞山樂水,並不侷限於深宅內院。
可望族世家這個寵大的羣體仍然存在,奉行的仍是舊時禮儀,於是勳貴之家的張揚,與望族世家的內斂,便發生了劇烈的衝撞。
世家女兒瞧不上勳貴女兒的刁蠻跋扈,勳貴女兒嘲笑世家女兒矯揉造作,一句話總結,便是互相詆譭,各自爲營。
高祖時爲了溶合大隆兩大勢力,鼓勵新興勳貴與前朝世家互通婚姻。
漸漸往後,兩大羣體的陣營分明開始變得模糊,勳貴與世家所遵奉的禮儀相互溶合,形成了如今習俗風氣比東明時略微開放,卻不似立國之初那般張揚的獨有局面。
雖說女子獨自出行,縱馬鬧市的場景是少了,但無論世家或者勳貴,卻不像東明時那般拘束,貴婦貴女相約聚會,或者去郊外別苑騎馬賞花,或者乘坐畫舫賞流光河兩岸美景,甚至市坊中那些裝飾華美的酒樓茶肆,也不乏女客單獨憑下的包廂。
世家女子也有騎射出色的,勳貴女兒的琴棋書畫更是日益精進,因此一年四季,以各種名義舉辦的茶會、詩社層出不窮,讓貴女們的生活繽彩紛層。
才至豆蔻的旖景,卻還沒有開始多方應酬的繁忙生活。
她的兩位母親都是出自建寧候府——既是新興勳貴,可又是如假包換的前朝世家。
黃氏一族在東明甚是興旺,足足兩百餘年曆史,文臣武將比比頻出,旖景的外祖父便是哀帝時的京師督衛,哀帝無道,殘殺忠良,最終引政局動亂,在這一場政權爭奪中,旖景的外祖父領禁衛突擊宮廷,逼哀帝退位,爲高祖最終問鼎立下赫赫功勞,大隆立國,論功行賞,因而被封建寧候。
旖景的生母是典型的世家女子,溫婉賢良,德才過人,許是繼承了母親的血統,旖景自幼更喜歡琴棋書畫,雖說幼時就學會了騎馬,但騎術卻拿不出手,更別說弄刀舞劍、百步穿楊了。
前世時小姑姑蘇漣多次遊說她習武,都被婉言拒絕,可這一世,她卻不想再做那手無縛雞之力的窈窕淑女,雖也不望練就成什麼脂粉英雄,像小姑姑一般行俠仗義——還是小時候聽說的一段故事,纔剛及笄的小姑姑女扮男裝,藉着赴宴的名義,孤身前往煙花巷,正遇一可憐孤女被紈絝當街調戲,小姑姑路見不平一聲嬌斥,揚起手中的一把馬鞭,抽得那紈絝滿地找牙,救了那孤女回府——可憐的孤女後來成爲祖母的貼身侍女玲瓏。
旖景想的是,如若有小姑姑的五成本事,將來就算不能憑計謀讓虞洲身敗名裂、悽慘收場,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算拉着他一起下地獄,也不能眼看着他再禍害楚王世子。
再退一步,就算只練就了小姑姑的兩分本事,起碼也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夠更加勇敢地面對陰謀詭計。
不過遠大的理想,實現起來必然是步步艱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旖景總算是對這句話有了切身的體會。
不過就是沿着府裡的馬場跑了兩圈兒,已經累得她周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一般,站着都是東歪西倒了,要知道平時騎馬可都是慢悠悠地前進,還得靠個人在一旁牽着繮繩!
眼看着小姑姑英姿翊爽地百步穿楊,旖景羨慕得很,可那張烏雕弓到了她的手中,卻像是上了鎖,任她咬碎了銀牙狠命拉扯,也紋絲不動。
旖景大怒,遂立下重誓——
一月之內,一定要竭盡全力,力求拉開小姑姑那張烏雕弓!
小姑姑言——
好志氣,你若是真能達成,我就領你去逛煙花巷!
旖景:……
鬥志昂揚地回到綠卿苑的那一刻,旖景就痠軟了下來,幾乎整個身子都掛在了春暮身上,惹得春暮心疼抱怨:“五娘明知自個兒騎術勉強,卻不知循序漸進,還硬撐着跑了兩圈兒,奴婢在一旁瞧得膽顫心驚的,漣娘子做爲長輩,卻不知約束一下您,後來還叫您拉那麼一把大弓,瞧把您累得,這可怎生是好。”
旖景卻不以爲意:“嚴師出高徒,有小姑姑教導着,我才能突飛猛進,不過就是累着了,若是這麼練上一段日子,騎馬還不跟玩兒似的,哪裡就有這般嚴重。”豪言壯語才說出口,便覺膝蓋一軟,周身骨頭不由意志作主,斜斜往春暮身上一壓,春暮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向一旁的花叢。
“五娘還是先找個地兒歇歇腳吧,待緩過來再回房去。”春暮咬牙頂住了壓力,見主子實在是行走艱難,貼心地提議道。
綠卿苑比其他娘子居住的院子要大,從垂花門往裡,百步是必定需要的,好在院子裡亭臺小榭不少,哪裡都可以暫時歇腳。
“也好,就去荷塘榭裡吧,記得那裡設了張美人榻,我先在上頭靠靠。”旖景也不想硬撐,若真累狠了,明兒個只怕就上不得馬,若是就這麼缺了席,小姑姑會笑話不說,她自己的“雄心”也會遇矬,再說荷塘邊上景色秀麗,往常她也愛去那裡小坐的。
正準備與春暮抄近道去荷塘邊,卻見一錦衣珠冠的翩翩少年迎面行來,淡金色的陽光灑在他一襲暗紅刻絲長袍上,隨着步伐熠熠生輝。
一剎間,時光以飛快的速度在耳邊呼嘯往後,刺痛異常凌厲,一種情緒,沉悶襲來,狠狠撞擊着她的胸口,一剎間,疲累盡消,旖景筆直地站在了陽光下,等着與他的咫尺之距。
早有準備,在某個突如其來的時光與當年的他直面,可是當這時來臨,還是讓她一呼一吸都是這般艱難。
自從醒來,那些曾經深入記憶的畫面無一不籠罩着一層血色,不管是稚時柳下花間少女與少年嬉戲追逐,抑或是豆蔻年華情竇初開時對坐亭中,雙雙執筆畫下那錦繡年華的場景,更或是楚王府的桃林裡,並肩站在三月蒼白的春陽底下,還有夜深人靜時分,在某個偏僻荒廢的院落,月色如水,西風寂寥,相護依偎淺淺細語的時光,再回想時,情意無存,唯有那一個尤其寒冷的元宵,腹痛如絞時的最後一眼,他站在燭影搖紅裡,平靜地看着她走向死亡。
多麼冷漠,多麼荒唐。
多麼真實!
鋒利的劇痛與恨意,讓她微笑婉然。
“五妹妹……”鎮國將軍長子,時年十四歲的虞洲邁着乾脆利落的步伐,身未近,先清晰了眼睛裡明亮的光華,與脣角毫不掩飾的笑意。
“洲哥哥。”少女的聲音有若柳間鶯語,輕俏如常。
“聽說你去了馬場,正準備趕去呢。”說這話時,虞洲已經站在了少女的面前,略擋住雲層裡的嬌陽,在少女有若玉蘭花般潔淨的面容上,投下小小一片暗影:“果真是去練習騎術了?”
“一時心血來潮,去馬場跑了兩圈兒,眼下乏得不行,正準備去荷塘榭裡歇歇腳。”轉身,輕扶着春暮的手臂,旖景驚異地發現自己的步伐穩健下來。
一聽佳人喊乏,虞洲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扶,卻被旖景輕輕一避。
能做到笑顏以對就是她的極限了,肢體上的接觸還是免了吧,她怕她忍不住將指甲掐入他的手臂,剜下他的血肉來。
虞洲似乎怔了一怔,突然感覺到來自於少女的剋意冷淡,莫名有些失落。
“哥哥今日怎麼沒去國子監?”旖景笑顏不減,看着虞洲的眼睛。
笑靨如花,明眸若水,頓時讓虞洲的失落煙消雲散,心想五妹妹如今也大了,當知要與男子有所避忌的,不知爲何,想到她將自己看作“男子”,虞洲心裡覺得十分地慰貼,眼睛裡的光彩迸了一迸,越發地明亮起來。
“今日休沐,不需去上學。”隨着少女身後,看着她嬌小的影子在他的足尖,虞洲只覺得撲面略帶炙意的南風,是那般的清爽怡人:“等五妹妹騎術再精進些,便可與我一同去流光河畔騎馬,妹妹不知,那裡景色可是十分秀麗的。”
已經開始憧憬着鮮衣怒馬,縱馳水畔的美好畫面,虞洲心花怒放的同時,忽略了少女眸子裡飛掠而過的冷意。
“哥哥都是國子監的學子了,怎麼盡顧着玩兒。”似乎嬌嗔,鶯聲慢語,這讓虞洲的心情更加地愉悅起來。
他當然不知道,旖景笑靨如花下的千般隱忍。
如果可以,當不是這般軟語笑顏相待,如果可以,真想剖出他的心來看看。
你說,你是真的愛慕過我,那麼,是否就是在這時的辰光?
可惜就算這時你的心意是真摯的,我能感覺到的也是虛僞可笑的諷刺。
旖景以爲與他同行的時光應當漫長難捱,可腦子裡的百回千轉卻讓她忽視了身後的人,彷彿只是一眨眼,就臨近了荷塘榭,隔着一排假石山,忽聞一片鶯聲笑語。
綠卿苑的丫鬟若是得閒,也都喜歡在荷塘邊上乘涼,逗趣談笑、鬥草編花,旖景並沒有在意,卻聽見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雖說這聲音比記憶裡的還是有些差異,更加地輕靈婉轉,還帶着少女特有的嬌嗔清甜,可旖景還是立即就聽出來是誰在說話,腳步一滯,掌心一緊,也讓不明所以的春暮滿臉迷茫地站住了。
“姐姐們快嚐嚐,都有明華園的蜜棗糕,也有冠生樓的綠豆酥,尤其是這一籠鳳梨餞的脆糕,是南城張家餅屋的招牌,據說爲了買這一籠,還得排上足足一個時辰的長龍。”
旖景透過假山的縫隙張望出去——
身着櫻紗襦裙,纖腰楚楚的俏麗丫鬟被綠卿苑裡的二等丫鬟圍在當中,有如衆星捧月,微微擡起的面頰沐浴在嬌陽的薰光裡,兩道柳眉如新嬋,眉間一點胭脂痣,使得尚還稚氣未脫的眉眼憑添一絲撫媚。
“是世子賞下的?”一個看上去已經十五、六歲,穿着鵝黃襦裙的大丫鬟問。
旖景認出了她。
她叫鶯聲,國公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在莊子裡任差,雖說年歲與春暮差不離,卻還只是個二等丫鬟,並不怎麼受重用,可後來冬雨似乎很是看得起她,常常在自己面前說鶯聲的好話,自己並不懷疑,求了母親將鶯聲提拔成一等丫鬟,嫁去楚王府時,鶯聲正是她貼身丫鬟之一。
“是我爹捎給我的,他知道我饞嘴,隔幾日就買了一堆來,我哪裡吃得了這些,不如拿給姐姐們嚐嚐。”俏麗的丫鬟脆聲說道。
“紅雨妹妹可真大方。”鶯聲討好。
“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在綠卿苑,五娘不知賞了多少好處,哪裡就看得上這些吃食,不過是湊在一起樂呵罷了。”俏麗可人的丫鬟紅雨笑道,親手將糕點一一分給了衆人。
丫鬟們吃了甜食,說出來的自然都是美話,個個眉開眼笑,險些沒將紅雨捧上天去。
“姐姐們覺着可口,我就開心了,等將來到了綠卿苑,還得勞姐姐們多多關照呢。”紅雨說。
旖景站在假山後,不覺勾起一抹冷笑,她竟然從不知道,堂堂宋嬤嬤的孫女兒,宋總管的女兒,竟然也有這麼小意討好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與她記憶裡那個對丫鬟僕婦頤指氣使,只在主子面前奉承乖巧的是同一個人。
年紀小小,就知道在地位未穩前掩藏骨子裡的天生傲氣,宋嬤嬤真是教導有方。
忽覺耳畔一暖——
“是你院子裡新來的丫鬟?好個伶俐人兒!”
虞洲已經自然而然地貼近了旖景站立,從她肩後張望着,兩人的情態十分親呢。
“哥哥先別吱聲兒。”旖景下意識地避了一避,與虞洲保持着微妙的距離。
虞洲似乎對偷聽丫鬟說話這樣的事兒很是興奮,沒有留意到旖景的存心疏遠。
又聽一個年紀略小的丫鬟問道:“紅雨妹妹要來綠卿苑?”
“在世子書房侍候多好呀,差使又清閒,無非就是磨墨添茶,收拾收拾紙筆書本,妹妹你不過十歲出頭兒,就是二等丫鬟了,多少人羨慕呢。”另一個丫鬟滿懷豔羨。
鶯聲嗤笑:“你羨慕又有什麼用,你能與紅雨比?大字不識一個,還想去紅袖添香?還是等下輩子投胎吧。”
見被嗤笑的丫鬟有些不自在,紅雨連忙說道:“我有什麼,不過是太夫人看着祖母的情份,照顧我年齡小,才安排在松濤園當差,其實我心裡一直還羨慕姐姐們呢,松濤園雖好,世子平時卻嚴肅端正,院子裡的下人對他是又敬又畏,不如五娘子率真疏朗,誰不知五娘子待姐姐們是極好的,往日又愛與你們說笑,我年紀小貪玩兒,可盼着來五娘子這院兒裡了。”
鶯聲便問:“這麼說,已經是定了的事了?可娘子們身邊的丫鬟都是有定例的……”
“只等祖母求了太夫人,也就定了。”紅雨並不諱言,闔府上下都知道她的祖母宋嬤嬤最得大長公主信重,這麼一件小事,只要祖母去開了口,大長公主是必不會駁了祖母的顏面的:“你們還不知道吧,春暮姐姐就要嫁人了呢,等她一出閣,五娘身邊兒不就有了缺兒?”
旖景早知春暮遠嫁的事,聽到這裡也並不覺得有多驚奇,只虞洲頗有些意外,回頭看了春暮一眼。
春暮站在一邊兒,早已羞得滿面飛紅,不由咬了咬牙:“這幫丫頭,沒事盡拿我來嚼牙。”待要出言喝止吧,又實在抹不開臉,也只是跺了跺腳,眼睛盯着腳下的影子,恨不得念聲咒就變成個透明人。
卻聽一個丫鬟驚訝地問道:“春暮姐姐要嫁誰?”
“春暮姐姐的未來夫婿可了不得。”紅雨誇張地說道,卻賣了一個關子。
這下一堆的丫鬟都好奇起來,不斷有人猜測,有人說難不成是鋪子裡頭的大掌櫃,有人說大掌櫃算什麼了不得的,春暮歷來受太夫人喜歡,別是要給了衛國公世子做小妾吧。
旖景是知道後事的人,但笑不語。
春暮羞憤欲死,乾脆用手一捂臉,蹲在了地上。
虞洲大詫,小聲問旖景:“難道春暮果真要成你的小嫂子了?”
卻聽紅雨總算是揭開了謎底——
“我祖母的親侄子在寧海任着衛所百戶,他嫡出的兒子就是春暮姐姐將來的夫婿。”
“哎呀,這可是官家子弟,春暮姐姐以後要做官太太了!”丫鬟們一片豔羨之聲。
“可不是嘛,春暮姐姐這是不是就叫,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鶯聲忙問:“春暮不過就是個奴婢,怎麼能嫁給官家子呢?”
紅雨笑着解釋:“原本是我祖母收到了寧海來的家書,信上託了她老人家在京裡爲表哥尋個賢惠的女子,我表哥雖是官家子,眼下卻還是白身,世家女子也瞧不上他,可那些寒門寒戶的女子,其實還沒有國公府出去的一等丫鬟矜貴,祖母又素喜春暮姐姐的模樣性情,也就起了心思,已經跟春暮家提了,本來就打算求了太夫人的,剛巧五娘子生病耽擱了下來,這不五娘子大好了,就這三兩日,祖母就打算求了太夫人允許,脫了春暮一家的奴籍呢。”
鶯聲到底有些妒嫉的,嘖嘖了兩聲兒:“若非五娘子信重有加,春暮哪裡有這等運氣,太夫人歷來寬厚,必是會允的。”
春暮這時已經羞得死過去一回,這會子又活了過來,耳垂都要滴血了一般,磨磨蹭蹭地到了旖景身邊兒,說話的音兒都帶着哽咽了:“五娘……奴婢……”
旖景衝她擺了擺手,微微一笑:“回去再說。”
其實她原本就打算要攪散了春暮這門親事的,不過一直在找合適的機會而已。
春暮前世的確嫁給了宋嬤嬤的侄孫,當時旖景很替她開心,可是不到一年,就傳回了春暮的死訊!
旖景聽說後,也只是爲這個自幼在身邊侍候的丫鬟哭了一場,甚至沒想過問問她的死因,就更不會覺得有什麼蹊蹺之處了。
可現在想來……
春暮若是不遠嫁,縱使冬雨今後還有機會調來綠卿苑,卻也越不過她去,更重要的是有春暮在,宋嬤嬤也不有機會來綠卿苑管事了,再說宋嬤嬤本就不是什麼寬厚人,哪裡有這麼好心,她那侄孫不知是個什麼德行,才甘心娶一個奴婢出身的女子。
旖景正細想着這些枝微末節,荷塘榭裡的和諧情景卻突然被打破了,
一個丫鬟橫空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