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裡的少女“機智伶俐”,自從得知佛國寺同濟大師能通陰陽卦術,便存心一試,與大師作賭,稱若能在黑白縱橫贏了一局,大師便發揮所能,爲天下蒼生卜上一卦,果然如願,得同濟大師指點,知盛夏時會發生洪澇,並引發瘧疾癘疫,致近十萬百姓喪生的危情。
“知情後我惴惴難安,可打聽得知,有前朝名醫濟時留下的治瘧良方,不應導致百姓因疫而亡,便疑心最終引發這場慘禍的原因並非這般簡單……”旖景侃侃而談,廢盡心思編造了一大段曲折離奇的過程,如何讓家中藥鋪掌櫃查得春旱引發防治瘧疾之重要藥草黃花蒿的大面積枯死,可市場上存藥卻又爲之不少,在收購過程中,如何發現年前有人便已預先囤積。
最終她發揮“聰明才智”,猜測有人或許早料得南邊春旱可能造成的“商機”,囤積黃花蒿,只待時機一到,與朝臣串通,牟取暴利,拖延控制癘疫的絕佳時機,以導致了這場人禍。
“狠辣猖獗如此,必不是普通官吏,故而,我懷疑是金相。”旖景做出了最後的“推斷”,她認爲以她區區閨閣之力,實在難以避免這場災難,虞渢既與同濟交好,又信他“身懷異能”,應當對同濟的話信之不疑,同濟既已答應了她爲之轉寰,便不怕虞渢去佛國寺求證。
無論此事是否與金相有關,只要虞渢插手,才更有把握將災情控制在最小,查明其中真相,倘若真如自己所料,這事又是金相手筆,或可把握住這次機會,再給金相一次重創,徹底動搖他權傾勳貴的地位。
旖景說完後,卻見虞渢並無訝異之情,一時愣怔。
“五妹妹,年前收購市面上黃花蒿的人,是我。”
旖景:……
“同濟大師是佛門中人,既知有此天災人禍,必不會袖手旁觀。”虞渢但且也只好拿同濟擋箭,他早知自己的一番安排,不至讓旁人生疑,但必會被旖景察覺,好在早有準備,讓旖景以爲同濟也經歷了重生,這時倒有了個堂而皇之的藉口:“所以,大師早將這事告訴了我,並且我已經有所安排,五妹妹推測的倒並非無據,金相與幷州、冀州、朔州甚至直隸等地勳貴利益相聯,而其中不乏手握駐兵衛所之權者,極有可能當災難發生之時,以此爲牟利之機。”
“渢哥哥已經查明?”旖景忙問。
“此時說篤定言之過早,一切尚未發生,金相也無能洞悉天機,但防備着總有好處。”這話倒是實情,虞渢比旖景掌握的信息更多,旖景雖然只是猜測,他卻已經篤定了人禍。
“我手裡收購了一批黃花蒿,不知對渢哥哥的謀劃可有益處?”得知虞渢竟然早有準備,旖景方纔覺得安心了一些,自是希望自己的準備,也能在此事上起到一二作用。
虞渢輕笑,牽着她離了水邊,兩人坐在一樹桃紅下的石桌之畔。
這時深紅的夕陽,已經沒在青山背後,遠天霞色依然豔麗,蘊染在少女微仰的面頰,迫切清澈的瞳仁深處。
虞渢背光而坐,霞光照在肩頭,雙目卻是幽深。
“倘若瘧疾一旦暴發,妹妹手裡的黃花蒿,就是百姓們的救命靈藥。”肯定了旖景的“作用”,虞渢卻再不提此事,這才揭開了提盒。
盒子裡並排兩個白瓷盅,清潤得不摻一絲雜色,被纖纖玉指捧出。
旖景自是不讓虞渢動手,當揭開蓋子,見果然如她所料,一盅裡是淡黃色澤,略微粘稠的酥酪,一盅裡是已經去蒂,圓潤硃紅的櫻桃。
當見她海棠紅袖輕挽,玉指微翹,捏着一枚白玉瓷勺,盛起香味濃郁的酥酪,澆浸在櫻桃粒上,當見她秋波微垂,柔長的烏睫在霞光裡那般柔媚,微微翹起的鼻翼,精緻更勝晚開的桃紅,兩粒越漸飽滿的櫻脣,應比瓷盅裡櫻桃滋味更好。
他眸色更加幽深,染滿了她脣角,那一抹甜美的笑意。
當見她一切就緒,輕移瓷盅在他的面前,纖纖玉指間的勺柄,朝向他握拳所在。
當見她忽然擡眸,眼睛裡是遠遠的霞光,明亮如琥珀凝聚千年的魅色。
他傾身,微低面頰,眉心是濃得化不開的柔和。
“渢哥哥……”櫻脣微啓時,鬢邊的霞色更濃,她有些慌亂的羞澀模樣,似枝上那一朵半開的春花。
他的指尖忽而就不受控制,撫上她烏黑柔軟的髮鬢,掌心貼合在柔美的面頰。
“旖景,聖上已經問過我幾回,有意賜婚……”他越漸傾身,指尖滑下,替她鬆開貝齒輕咬的脣角:“你可願意?”
他見她躲開視線,難免指尖輕顫,心絃略緊。
數息的等待,似乎讓這霞光燦爛的傍晚,就此凝固。
他眉心微跳,終於收回了手,放在膝上,可目光就是不捨得離開,眼底漸漸泛起的,是哀傷的顏色。
可是卻聽見了她雖然輕微,卻十分清晰的回答。
“我當時說過,會報之瓊瑤……”
當時,到如今,心意不曾有變,一切早在當時。
鶯聲翅響,就這麼變得遙遠了,花枝間風聲如笑,清波里漣漪蕩響,一切都在耳畔,卻寂靜下來。
他的耳畔,只有漸次明亮的心跳聲,來自於他,也來自於她。
卻終於將視線收回,沒有再逼迫得她更加羞澀地迴避。
盛起一枚被酥酪浸潤得更爲甜美的櫻桃,卻連着勺子送到她的脣邊,虞渢輕笑:“我吃不得酸,五妹妹可先替我一品?”
“早嘗過了……”她下意識擡眸,便撞進了他幽黑的眼底,那裡分明涌動着什麼,讓她嚥下了剩餘的半句“一點不酸”,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將櫻桃銜在嘴裡。
他忽然俯身,薄脣覆上,在她的驚訝與猝不及防中,舌尖輕叩貝齒,將她丁香舌下的櫻桃捲入口中,就這麼吮吸着,將甜蜜捲入脣齒。
這一個吻,突如其來般地迅速,卻是前所未有的纏綿悱惻。
在她尚不及反應之時,已經結束。
睜眼,瞧見她尚且茫然,可亮如琥珀的眼裡,還是被他發現了意亂的情緒,還有不及掩飾的一抹媚色。
你可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意志,才這般淺嘗輒止,你若再用這樣的眼神……虞渢深深一嘆,終是將人環入臂中,把一切難以抑制,吻上她的耳畔——
“旖景,等你及笄……”待你青絲挽正,十里紅妝相迎。
我會等到那一天。
——
正陽門外的車馬駐候處,某個眼看暮色四合,紅霓慢消的侍衛,總算忍不住滿腹沸騰的焦灼,大步朝向正陽門,往宗室王公出入的右側朱門裡引頸張望,那深遂的甬道已經幽黯下來,早已不見人影出入,唯有一列鐵甲侍衛,還筆直堅挺地矗立門前。
看天色已經接近酉末,世子往常應已出宮,就算被天子留于禁宮,也不會不遣人交待一聲,難怪灰渡今日會着急,一張肅面染滿暮色的黯沉,以致於宮門外的侍衛都緊張起來——瞧這情形,此人有闖宮的嫌疑。
好在他們也認得這位是楚王府的侍衛,雖是戒備,卻也沒有驅逐。
當灰渡像只無頭蒼蠅般在正陽門外徘徊了十餘個來回,總算當天色黑沉之前,才見他家風度翩翩的世子,似閒亭信步般從幽深的宮門裡行出,神情如沐春風。
灰渡與一衆宮衛同時舒了口氣。
虞渢笑意未消,讓瞧慣了世子疏漠淡然的灰渡一時呆怔,雖迫切地迎上,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虞渢走出幾步,回身尚見灰渡依然面對着宮門發愣,淺咳一聲:“渡,宮門上可開出朵花來?”
灰渡才如夢初醒,心下暗誹,瞧着世子臉上倒似開出朵花……
世子車駕駛離平安門,灰渡方纔上馬,行於車窗一側,終是問出一句:“世子今日何故晚辭?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虞渢這時,也已經恢復了往常清靜淡然的神情:“是有些事耽擱了,無礙。”
“晴空早些時候遣人通傳,已經將拜帖送去了相府,可是世子,您真要拜訪金相?”灰渡又問,但凡遇到金家的事兒,他總是有些心浮氣躁。
“金相可有答覆?”虞渢卻說。
“自是恭迎。”灰渡有些氣悶,沉沉說了一句,不由側面打量世子的神情:“屬下不明,世子分明才說過已近決一勝負之時,何故在這當頭與金相來往?世子就不擔心如此一來,反而會讓旁人誤解?”
虞渢微抿脣角,半響,才又說了一句:“已近,並非已到,此時還不是刀劍相向的時候,我這示好,正是要讓人誤解。”
灰渡越發孤疑,卻見世子放下半卷竹窗,顯然是不想解釋太多,不免在馬背上心事忡忡。
金家於他有殺父滅家之恨,他只恨不得手刃金榕中,苦忍多年,眼看報仇血恨的時候近在眼前,難免不會心潮起伏,雖說,他對世子滿懷信任,但是……
依世子計劃,先得瓦解勳貴與金相的聯盟,才能將他連根拔起,但這時若與金相交好,豈不讓那些勳貴們再生動搖,以爲天子對金相依然信重?
車裡車外,兩人各有盤算。
不過多時,車駕已經到了楚王府。
虞渢在角門處下車,依然習慣性地看向對面的高牆,夜色染黯了梧桐樹影,站在此處,自然是看不見牆內深宅裡,有一處滿庭翠竹。
雖然知道她人在宮裡,可他一到此處,還是會下意識地張望。
數息,正欲轉身,這一側的夾道梧桐樹後,卻忽然“竄”出一個黯影。
侍衛們哪容接近威脅,數把利劍“鏗鏘”出鞘,直指黯影。
門房也受了驚動,連忙躬身而出,忐忑着看了一眼攔道之人,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世子,此人下午就來拜訪,小人已告訴他世子不在,收了名帖,讓他回去等信,不想他竟然藏身此處……”
虞渢看向那身着布衣的青年,見此人眉目間有股桀驁之色,雖被利刃相向,卻挺胸直腰,並無畏懼,這時也與他四目相對,毫不避讓。
“來者何人!”灰渡低斥。
那青年卻傲慢一笑,竟伸手推了推面前冷劍,毫不理會灰渡與侍衛的虎視眈眈,只衝虞渢遠遠一揖:“在下聞得世子四攬賢才,故來相投,何致刀刃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