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映入窗紗,一時在幽靜裡沉浮蘊繞,緩緩地將一室花梨木製成,精雕細琢的屏架、案椅染成旖麗的色澤,那臨窗而坐的玉衣皇子,這時懶懶地轉動着手中一支羊脂玉簪,鳳目微咪時,眸中有流光一掠,那枚本無睱質,有若冰雕而成的蘭花簪,竟似忽而有了生命一般,嬌羞地染上了霞色。
三皇子的眸光,漸漸變得驚奇,因爲他看清了那枚玉簪背後細筆刻成,仿若蚊蟻卻清晰可見的兩行字跡——愛女旖辰,芳華長駐。
有若煙柳,卻不失飛揚的烏眉輕輕一挑,三皇子看向隔案而坐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烏眉深目,五官有若刀斧雕成般粗曠冷硬,這時卻堆起諂媚的笑容,因而顯得有些滑稽與格格不入。
三皇子又懶懶垂眸,將蘭花簪十分溫柔地擱置在茶案上,輕輕一笑:“二爺,你這是何意?難不成在閨閣深宅裡,還安插了什麼飛賊不成?”
中年男子怔了一怔,那諂媚便更深了幾分:“殿下可誤會了小人,大娘身邊是出了內賊,卻並非小人安排,這蘭花簪,卻是因緣巧合才得來,因知殿下對大娘有心,方纔獻上,若是諸事順利,殿下來日物歸原主,也是一段緣份,若是事有變故,這蘭花簪幸許也能派上用場不是。”
“哦?如此說來,二爺是覺得會有波折?”三皇子微微斂眉,那慣常的妖魅竟消失無蹤,輕抿着那朵比女子尚且柔美的豐潤菱脣,神情不過微微一肅,卻讓那中年男子笑意一僵。
“稟殿下,據小人得知,大長公主尚還有些猶豫,是否會有波折倒是難說,不過未雨籌謀總歸是不錯的。”
三皇子眸光不移,靜靜盯着那支蘭花簪,半響,才又拾起:“二爺果然考慮周全。”
中年男子方纔吁了口氣,又道:“殿下,今日小人還得知一事,皇后與太子妃似乎都有意與衛國公府聯姻,撮合的是甄家四娘與衛國公世子……小人以爲,若是放任此事,讓甄家得了衛國公這門姻親,太子將來……”
“這事不消理會。”三皇子已經將蘭花簪收好,微擡眼瞼,看着中年男子,眸光一冷:“二爺是不想放任衛國公世子倚上甄家與太子這兩座靠山吧?”
中年男子又是一怔,額頭上不由覆上了一層薄汗,雖早知這三皇子城府深沉,心懷溝壑,卻也沒想到他這般敏銳。
“二爺既效忠於我,等將來大事一定,難道說我還會虧待了二爺不成?”三皇子冷冷一笑:“三郎眼下還小,你犯得着這麼心急火燎麼?”
中年男子便坐不住了,倉惶起身,直表忠誠:“殿下,小人也是爲大局着想,殿下一心爭取衛國公支持,委實是高瞻遠矚,可如若放任蘇家與甄家聯姻,豈不是也讓太子之勢更穩?”
三皇子又是一笑:“我從不將太子當做對手。”
中年男子那魁梧的身子便是一僵,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這位天之驕子,開什麼玩笑?不將太子當做對手,難道說三皇子多年苦心籌謀,不是爲了儲君之位?
“二爺,你這般緊張,倒讓我放心了。”三皇子大笑:“很好,心懷野心與慾望,如此我才能信任你。”
“殿下……”難道說,三皇子僅僅只是試探之辭?中年男子完全不明所以。
“太子必死,怎麼能成爲我之對手?他只是我的敵人。”大笑之後,三皇子神情又是一肅:“所以,就由得甄氏折騰吧,到頭來,也是一場空而已。”
他的對手,從來不是身在儲位之人,而是那幾個覦覷儲位的手足兄弟。
而中年男子,顯然被三皇子的話所震驚。
雖然,他早有所料——聖上頗重嫡庶,故而雖寵愛陳貴妃,與皇后不睦,卻絕不會有廢太子的打算,三皇子欲圖大位,必須對太子下狠手,可是——眼下把這話當面挑明,豈非要逼迫自己行那拭儲之事?他雖然心懷野心,又見太子委實沒有什麼王者氣度,儘管廢盡心機成了東宮屬臣,卻並無對太子盡忠之心,而諸番衡量之後,方纔擇定了三皇子投誠,但也不是沒有準備後路。
而三皇子今日將話挑明,就是要絕了他的後路了!
“二爺,人有野心是不錯,可這野心也得有些限度,左右逢源的人不是沒有,但我卻深爲厭惡。”三皇子一笑:“不過我知道,二爺乃明智之人,這些淺顯的道理,應該是能夠體會的。”
中年男子額上的薄汗已經凝固,只覺深冷侵骨,不由低低俯下身去:“小人願發毒誓,唯三殿下之命是叢。”
他早已經上了賊船,這時要反悔,也是晚矣。
再說,諸多皇子之中,三皇子善忍多謀,手段狠辣,小小年紀,便能以假面惑衆,身後還有西樑一國支持,委實是最有望君臨天下之人。
也罷,他原本就是賭徒,這次生死榮辱,就傾注壓在三皇子一邊了。
“二爺果然明智。”三皇子這才虛扶一把,眸光閃爍之間,那妖豔的笑意又在眼角:“甄四娘嫁入蘇府,對二爺未必沒有好處,如此一來,衛國公世子便與太子成了連襟,將來若有什麼意外,衛國公世子或者也會被牽連不是?”
中年男子又是一凜,旋即,又恢復了早先的諂媚:“殿下高見,小人深懷欽佩。”
三皇子但笑不語。
待那中年男子離去,紅衣方纔從裡間嫋嫋婷婷地出來,一雙深遂秋波,似乎有不盡哀怨,慢慢地走在三皇子跟前兒,與他共沐一抹霞影,方纔盈盈一福,那語氣委實不帶欣喜:“奴家恭賀殿下,總算如願以償,得名門閨秀爲妻。不過當聖上賜婚,不知有多少女子要芳心盡碎了。”
三皇子冷冷擡眸:“紅衣,陳六自命清雅,最不喜風塵輕浮,以後你在他面前,可得仔細收斂。”
紅衣細密柔長的睫毛一閃,眸中霧氣蘊繞:“奴家面前之人,眼下可不是陳六。”
說完,扭着柔腰上前,玉臂一揚,那輕紗敞袖便褪到臂肘,就要纏上三皇子的肩頭。
“殿下,奴家清白之身,委實不願就這麼給了那陳六,殿下……”
三皇子起身,略略避開,但那冷洌的視線,卻穩穩地落在紅衣的面龐上。
紅衣輕輕一嘆:“三皇子溫柔多情,偏偏對奴家,就是這般冷心冷肺。”
“別忘了你是我的屬下。”三皇子慢慢俯身:“難道,你不願在爲我之屬下,而要做那紅顏知己?”
紅衣的眼睛裡,頓時柔情慢溢。
“紅衣,你可知道,一旦屬下有了二心,會落得個什麼下場?”脣角緩緩綻放一朵豔笑,三皇子有若羊脂玉般的溫柔手指,撫上了紅衣姑娘嬌豔的面龐,卻在她下頷一緊。
力度不大,指腹溫暖,紅衣卻是一顫。
“奴家不敢有二心。”
“那就要時刻銘記。”
忽聞一聲嗤笑,廂門再度敞開,身着朱衣的少年輕搖摺扇,懶懶地邁步入內,嘲笑般地睨了紅衣一眼:“這些時日,貴族公卿們對你一番追捧,就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起來?這般姿容,也就能迷惑不識風月的陳六罷了,還敢在殿下面前賣弄風情?”
“孔小五,與你何干?”紅衣轉身之際,已經將畏懼的神情一斂,瞪了朱衣少年一眼。
這位朱衣少年,正是當今皇后孔氏嫡兄的庶子,爲三皇子陪讀,又是一“容傾京都”的美少年。
但見他“譁”地一聲,展開手中摺扇,重重晃了幾晃,脣角半帶奚落:“好一陣胭脂臭,紅衣,你還是離本郎君遠點。”
紅衣挑了挑眉,委委屈屈地回顧了三皇子一眼,見他揮了揮手臂,頓時沮喪下來,蠻腰一扭,輕輕一哼,踩着小碎步又避去了裡間。
三皇子斜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孔五落座,方纔說道:“小五,你今日怎麼在這兒?”
“我在這千嬈閣,已經住了半月有餘了,殿下難道不知?”孔五一咧薄薄的脣角,那笑容卻是顛倒衆生的妖嬈:“我那嫡母,這陣子總算是趁了心,沒再想着讓那些丫鬟纏着我不放,不過嘛,卻尋思着往殿下身邊塞人,我是好意,今日纔跟殿下提個醒,皇后娘娘可是早爲您準備好了諸多姬妾。”
三皇子挑了挑眉:“小五,你這是興災樂禍吧?”
“殿下可得仔細,那幾個人可都是妒婦,深受我那嫡母教誨,最善於在後宅生事,將來三皇子妃可有得爲難,若她受了委屈,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只怕也會對殿下不滿。”孔五依然搖着羽扇,那笑容卻越發妖嬈,果然是興災樂禍的模樣。
“皇后這是未雨籌謀,偏偏我還得按照她的意圖來。”三皇子冷冷一哂:“她也是逼不得已,生怕我得了衛國公這座靠山,威脅太子儲位。”
“殿下英明,那麼……”
“不過是幾個姬妾,我就等着看她們的手段,蘇氏大娘出身名門,又是聖上賜婚,誰還威脅得了她的地位不成?”話雖如此,三皇子多少還是有些煩躁:“且容她們幾年,總有一日……”
孔五輕輕一嘆:“殿下看來註定得美人環侍了,不過蘇家大娘姿容普通,性情嘛,也略失靈變,只怕會鬱鬱寡歡了,再加上殿下又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她以後的日子,實在令人糾心。”
“你是在同情我將來的妻室?”三皇子再度挑眉。
孔五卟哧一笑:“我是在可憐殿下,要受那些蛇蠍美人煩擾了。”
“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個兒吧,聽說你那嫡母,可給你尋了個商人岳家。”三皇子越發不耐,奪過孔五的摺扇,重重扇了幾下。
“果然是殿下,就得了消息。”孔五笑容一收,眸中陰沉一掠:“不過我那未來的岳父,可很捨得資財,聽說陪嫁就有十萬兩白銀,良田千傾,不過他那女兒,卻註定短壽無福,可惜可嘆。”
“小五,別把事情做得太絕,引出什麼大亂子來。”三皇子神情一肅。
“殿下寬心,授人以柄的蠢事我可不會幹。”孔五冷笑:“不過我那賢良嫡母的如意算盤,卻終究是要落空罷了。”
“你常在千嬈閣出入,可別讓人得知與紅衣的關係,陳六可是我廢盡心思才引誘上鉤的一條大魚,將來,或許就是關健的棋子。”三皇子又再警告。
孔五大笑:“我巴不得離紅衣八丈遠,她那一身脂粉味臭不可聞,今日若非想與殿下一見,這院子我都不屑踏足。”
卻聽裡間“咣噹”一聲,不知又是什麼被紅衣“泄了憤”。
三皇子無奈,將那摺扇一合,一拋,旋即起身:“這地方我不宜久留,先走一步,你就繼續在這銷金窟迷惑衆生吧。”
說完,依然將青幃帽扣在發上,擋了那絕色容貌,在陳五似笑非笑的目送下,率先出了千嬈閣後/庭這所僻靜的院落,依然往後角門,登車而去,只以爲來去無聲,沒引人注意。
半分沒有留意,紅衣身邊一個侍婢,滴溜溜亂轉的眼睛。
楚王府的關睢苑——
灰渡迫不及待地稟告了春來樓傳來的消息,見世子沉吟不決,忍不住說道:“自從屬下奉命,暗中留意紅衣,不過發現三皇子偷偷去過三回,來去匆匆……再有聽那侍婢稟報,雖不知三皇子與紅衣所談何事,卻一定不是爲了男女私情……杜宇娘也說了,據她觀察,那紅衣的確是處子之身。”
紅衣年前才入千嬈閣,世子就立即讓他暗中察探,竟然是知道三皇子會與那紅衣私會,灰渡也曾下了大力氣,想摸清紅衣的來歷,卻一無所獲,他早就滿腹狐疑——要說,三皇子性情不羈,舉止更是諸多荒謬,出入妓坊委實不值驚訝,何故世子對這事甚爲關注?再有,一個妓子,來歷卻半分不顯,這事才甚是蹊蹺,可當世子得知,卻並不驚訝,似乎早有意料。
世子當時還在翼州,如何就有先見之明,發現這紅衣與三皇子相識?
一個皇子,既然輕衣簡行,與妓子私會,難道不是爲了拈花惹草?
可一番觀察密探,事情竟非如此。
當他滿是疑惑地稟報之時,世子依然毫不訝異。
直到今日,三皇子府那管事纔打探出來,原來這位紅衣,竟是與陳家六郎兩情相悅,三皇子不過爲了成全陳六,纔打算在外頭置個宅子,只待中秋那日,等老鴇開出價錢,贖了紅衣出去,給陳六做個外室。
灰渡不由推測,三皇子此行,必是爲了收買陳六,好在貴妃與四皇子身邊按插一個暗線。
“世子,三皇子此行,想來是爲了太子……”灰渡絞盡腦汁,也想不通三皇子的動機,只想着四皇子有意爭儲,三皇子奉太子之命,方纔如此行爲。
皇子們表面和睦,卻明爭暗鬥,明眼人自然知情,可世子何故關注?
“原來如此。”虞渢似乎完全沒有聽見灰渡的話,只緩緩用修長的手指敲打着畫案,半響,方纔展開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這次,自己果然是猜對了麼?灰渡不由直了直腰,興奮之情險些摁捺不住。
“不想他竟有這般城府,瞞了世人。”虞渢卻依然喃喃自語。
誰?什麼城府?灰渡怔了一怔,不由看向世子,怎麼覺得,他與世子說的不是同一碼事?
“渡,安排個人,尋去千嬈閣替紅衣贖身?”
……
“世子,這……”難道世子要插手皇儲之爭?灰渡神情十分嚴肅了下來。
卻又聽虞渢壓低了聲,慢慢將心裡的盤算托出。
灰渡頓時呆若木雞。
世子這是要……究竟是要幹什麼?
一番察探,悉心安排,竟然是爲了盜得三皇子的隨身玉印?
且不說灰渡如何疑惑,當第二日,旖景也聽三順稟報了三皇子去千嬈閣的確切消息,自然興奮不已。
“小人安排的眼線雖親眼見到三皇子去了千嬈閣,無奈並沒有機會跟進去探個究竟,也不知三皇子是否見的是紅衣,不過爲了穩妥,小人今日去見了一回杜宇娘,聽她說昨日傍晚,千嬈閣的媽媽的確引了‘貴人’進了後院,紅衣隨後也去了那處。”三順尚還有些保留,詳細解說了一回。
旖景卻已經篤定:“必然沒錯,三皇子定是與紅衣碰了面。”
確定了這點,那麼那計劃便能實施。
“朱家大郎那頭,進展可還順利?”旖景又問。
“這事倒簡單,那朱家大郎本就是個紈絝,吃喝嫖賭俱全,手下人也都是貪圖小利的,小人沒廢什麼功夫,就安排結識了他身邊一個小廝兒,那小廝兒常隨主子出門,很是得朱家大郎的信任。”三順忙稟。
“如此就好。”旖景挑了挑眉,一時也顧不得什麼禮規約束,壓低聲音與三順一番耳語。
三順聽後,一時也有些愣怔:“五娘是想把這事鬧開?”
一旁的夏柯卻是膽顫心驚:“五娘,這可是事關皇室……”
“你們只管安心,三皇子不羈之名早已風傳國都,不過是尋花問柳而已,不算什麼大事,就算將事情鬧開,頂多也就是受聖上、太后一番斥責罷了。”旖景也知道要行之事,會引起三順兄妹的震驚,猶豫了一陣,還是解釋道:“幾位皇子正在議親,太后之意,是想讓長姐爲三皇子妃,可三皇子這般德行,委實不是良配。”
原來,是爲了大娘子的終身大事。
夏柯雖覺此事有些風險,可一想到五娘並非妄爲之人,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三順更是連聲應諾:“五娘寬心,只要三皇子再去千嬈閣,小人便想辦法讓那朱家大郎知情。”
旖景心上壓着的一塊巨石,至此,方纔略微放了一放。
不過這時,她當然沒有想到,三皇子與紅衣並非她所猜想那般,這一招妓坊捉姦,竟險些沒有成事。
多虧得,機緣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