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送玉蟬漸西流,三更未盡,窗入竹影。
軒窗半啓,月色透過扶疏青竹,悄無聲息地流淌入幽寂的閨閣,有風款款來,搖響珠簾,細細碎碎的脆音,卻讓這靜夜似乎更加寂寥,一室百合香彌亂,紅綃帳外,一枝孤高的銅燈默然而立,光影微晃着,依稀照亮了榻上少女的眉目,似乎在夢境裡掙扎,秀眉微蹙。
這是一場凌亂的夢境。
十里紅妝,鼓樂齊響,彩轎白馬繞城,彷彿是大婚之日。
龍鳳花燭,一室朱紗,身着喜服的男子半靠榻上,被這鋪天蓋地紅,映襯得面孔尤其蒼白,他看着她,似乎微笑着,眼神清亮,眸子又被面孔的蒼白,映襯得有如點漆般幽墨。
“旖景。”
他喚着她,向她伸出了手,他的掌心也是蒼白的,似乎能看見纖細的青色脈絡。
氣息奄奄的他,那般孱弱。
十指相牽,沒有一絲溫暖。
她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站立不穩,直跌在與他咫尺之距。
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清朗的面容瞬間扭曲,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楚。
“爲什麼,爲什麼要害我!”幽黑的瞳仁裡源源不斷地淌出鮮紅的血,彷彿怎麼也流不盡,注滿她的掌心,沿着手腕滴落。
不!不是故意的,不想讓他死,不能讓他死,這次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
心如刀絞,銳痛得無法呼吸,她忙亂地用滿是鮮血的手,去掩住他流血的眼睛。
“殺了他!”身後有誰在溫柔地說。
“旖景,殺了他,殺了他我們就能長相廝守。”
回眸之間,視線被幢幢暗影填滿,卻看不清任何一張面容,但耳畔的聲音卻忽然嘈雜,漸漸分不清究竟是否熟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楚王世子!”“旖景,殺了他!”
猛地驚醒……
額上已經佈滿細細一層汗意,身上那件輕薄的素白絲衣,也似乎被冷汗浸溼。
即使用手掌緊緊摁住胸口,也無法平息慌亂得有如百馬亂踏的心跳,嗓子裡像是被塞了炙烙,讓她呼吸艱難,澀痛。一時分不清,是夢境,或是真實,直到在模糊的光影裡,看清春暮側臥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旖景方纔鬆了口氣,頹然倒下。
真好,只是一場噩夢。
翻了個身,面壁而臥,睡意卻無。
記憶裡虞渢清俊秀氣的面容,分離出來,清晰地出現在她的眼前,就算閉上眼睛,也無法擺脫,他總是這麼溫柔,注視着她,似乎還帶着肆意的憐惜,讓她難以面對,羞愧落淚,這一刻恨透了當初的自己,恨透了自己的愚蠢與狠毒。
當那張黃卷將她與他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之前,楚王世子虞渢,對她來說,實在只是一個陌生人,關於他,聽得最多的,也就只是許多人的嘆息——自幼喪母,纏綿病榻,怕是撐不了多久,可憐楚王只有他一個兒子——後來神醫清谷出現,聽說能治癒楚王世子的惡疾,她也只是簡簡單單地一句——這樣就好——轉過身子,就把這個名字以及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事拋諸腦後。
當然從不會想過,與他會有任何交集。
因爲身子的原因,虞渢極少出門,旖景記得婚前他們唯一一次見面,還是在太后某年生辰宴上,隔着輕歌曼舞,模模糊糊地一眼。
所以,當太后賜婚的懿旨一下,她甚至認爲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不是虞洲,竟然是虞渢!這實在是,讓她不可思議……她知道那一段時日,祖母常常入宮與太后商議,母親也隱隱透露,祖母有意與楚王府聯姻,於是她一直懷着嬌羞憧憬的心情等待着,只以爲會與青梅竹馬的那人締造良緣。
一切好像是一場噩夢。
猶記得祖母當時的話:“景兒聽話,渢兒是個好孩子,他雖說身子弱些,卻是無礙的,如今有清谷先生診治,必然會一日好過一日,渢兒也是幼年喪母,與你同病相憐,當會憐惜着你,你自幼喜歡文墨詩詞,他也是這般,你們倆實在相配,祖母是不會看錯的。”
這時細細琢磨這番話,其中卻有深意。
祖母從不是武斷的長輩,當初長姐與長兄的婚事,也都徵詢過他們的本意,何故偏偏對一慣疼寵的她卻是這般果決,全然不理會她的哀求。再說就算是她從不曾提起,但自幼與虞洲親厚,就連江月都能看出兩人之間的曖昧,祖母又豈會全然不知?
卻還是,毅然讓她嫁給了楚王世子。
出嫁之前,祖母每次見她似乎都欲言又止,那些想說而最終沒說的話,究竟又是什麼?
那時的她一昧埋怨祖母,也不曾追問過,而嫁入楚王府後,雖覺楚王對世子的保護太過周密,略有些蹊蹺,她也不曾細想過當中情由。
先楚王只有兩子,楚王嫡出,鎮國將軍是庶出,本應當早早分府,可因爲楚王世子自幼多病,楚王妃又早逝,也不知什麼緣故,楚王一直不曾娶繼室,而老王妃又是個不管事的,楚王府的一應家事,只能靠鎮國將軍夫人謝氏打理,而謝氏又是老王妃的孃家姪女,與老王妃婆媳和睦。
依稀還記得,鎮國將軍的生母,原是與老王妃同父異母的姐妹,兩人都是出自鎮國公府的女兒,不過一嫡一庶。
鎮國將軍的生母早已過世,旖景是未曾見過的。
隱約中還記得祖母曾經提過,老王妃與太后商量,想爲鎮國將軍爭取個郡王世襲的爵位,因大隆禮律規定,親王位由嫡長子繼承,其餘嫡子被封郡王,而親王之庶子只能是個鎮國將軍或者輔國將軍,將軍之爵位不世襲,因此虞洲若不是立功另被冊封,到頭來只能是個閒散宗室。但若是他的父親被封爲郡王,虞洲便是郡王世子,將來也能繼承爵位。可惜因爲太宗皇帝當年欲立長的想法,以致今上儲位險些不保,因此太后與今上都十分重視嫡庶,拒絕了老王妃的懇求。
當年旖景還爲虞洲惋惜,但卻沒有放在心上。
現在想來……
如果楚王世子不治,楚王又沒有其他的兒子,那麼必然會從鎮國將軍諸子當中過繼一個襲爵。
前世時,因關睢苑防備森嚴,尤其是世子的藥膳,只能由關睢苑的丫鬟羅紋經手,而自己成了世子妃後,世子從不曾對自己設防。
也難怪會成爲他人利用的武器了。
遠慶十年元宵夜,當楚王世子喝下她親手遞過的毒藥,尚還在憧憬着來年,他說——等明年,我再好些,等明年,一切陰霾都過去,我會帶你一起去賞花燈,去流光河乘船,去平安門前金龍燈下許願。
那時他面容憔悴,可是一雙眼睛卻尤其清亮,帶着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期盼着她以微笑迴應。
可是在下一刻,他就感覺到了腹痛如絞,不斷有血液從眼角、鼻孔裡涌出,讓她驚慌失措!
是的,驚慌失措!!
雖然她從不曾愛慕過他,可是也從未想過要讓他死!
她那麼相信虞洲的話,果真以爲那藥只不過能讓人陷入昏迷。
多麼愚蠢……爲什麼忽視了虞洲對王位的渴望,爲什麼從沒有想過虞洲有多盼望世子的死亡!
她第一次主動抱住了他,絕望地握着他逐漸冰冷的手,看着他的鮮血源源不斷地涌出,但就在那時,他的臉上也沒有猙獰與怨恨。
最後的話——旖景,他們不會放過你!快回去,回衛國公府,回去找太夫人,只有她才能救你,旖景,我是再也不能……
兩年朝夕相處,對他的映象卻淡漠得可憐,一直都是她在辜負,在敷衍。
甚至不知道,他是從何時就將她放在心上,只記得新嫁時,關睢苑裡一花一草,一屏一畫,都是她喜歡的陳設,一杯茶,一碟點心,以及湯羹菜餚,也是她慣常愛用的。
可是她呢?從不曾關心過他,不知道他喜歡什麼,不知道他的病情如何,眼見着他一日日漸好,也不曾真心喜悅過。
多麼無情的妻子,哪堪再那最後一刻,還容他惦念銘心?
縱使夢裡再會,也當以手遮顏,羞不敢見。
虞渢,今生只讓我來彌補,你再也不要付出了。
兩日過後,旖景總算覺得嗓子裡的銳痛盡消,雖說偶爾還有咳嗽,但說話時已經不再嘶啞,越發恢復了十二歲少女該有的稚嫩輕脆,而她也漸漸習慣了重生的事實,只是還是不敢去遠瑛堂——似乎有種近鄉情怯的情懷,想到要見祖母,心裡還是會慌張,因爲愧疚與辜負引起的。
儘管春暮已經旁敲側擊過幾回:“玲瓏日日都來探望五娘,想必是太夫人掛念得緊。”
秋月也直言不晦地說過無數次:“五娘,太夫人定是知道您大好了,如果五娘不去問安,太夫人怕會以爲五娘還在置氣呢。”
秋霜也總是叨唸:“聽說太夫人這幾天也不舒坦,茶不思飯不想的,越發清減了。”
旖景心裡哀嘆,不是不想見,我是不敢見呢,你們幾個小丫頭,又怎麼知道我這個滿腹悔恨的大人的心思。
這一日清晨,旖景起身之後,總算是換了身鮮亮的衣裳——櫻紅交襟短襦衣,六幅煙紫輕紗裙,絲絛纏纖腰,小系錦繡囊,腕帶珊瑚珠,足踩錦繡鞋。
一衆丫鬟們都興奮得兩眼發亮,心道瞧五娘這身打扮,定是要去遠瑛堂問安了,不想穿戴一新之後,旖景又歪在了美人椅上,拿着一卷書裝模作樣、心神不寧地看。
丫鬟們齊齊泄了氣,都堵了一口鬱氣在胸裡,各自忙碌開來。
旖景心裡也在掙扎,去,還是不去,去了當如何,只怕一見祖母的慈顏,就會忍不住跪在地上哭。可這麼躲避着,難道這一世都不見祖母了不成?每當才下了決心,便又覺得小腹一陣悶悶地痛,一顆心像是在深潭裡沉浮,慌張得瞬間就崩潰了一鼓作氣。
到了後來,忍不住舉起手中書本敲額頭,似乎這樣,就能將勇氣從腦門裡灌輸到五經八脈。
忽聞數聲輕笑,便見錦簾一掀,身着火紅紗衣的女子一個大步邁了進來,指着旖景笑斥:“你個小呆子,看書看傻了吧,拍也拍不聰明呀,我瞧瞧,難道是又在看那些個才子佳人,月下私會?”
這話若是換到別人嘴裡,旖景一準會認爲又是在嘲諷她,可眼前的人卻是她最喜歡的小姑姑,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好不容易來了個同齡人呀——
可惜旖景不得不繼續佯裝稚嫩,小嘴一嘟,腳丫子一跺:“小姑姑又笑話我,我知道犯了錯,看了不該看的,以後再不會犯了。”
蘇漣一把奪過旖景手中的書,一看扉頁,琥珀般的眼睛便誇張地瞪得溜圓:“《取士紀要》?你不是最煩看這些沉悶的書麼?什麼時候轉了性兒。”
她從前倒是隻喜歡看那些詩詞歌賦,雜記話本,對那些兵書策論,經史禮儀敬而遠之,所以才只知道吟詩誦月,撫琴作畫,得了個京都雙華的才名,委實比個大字不識的丫鬟還笨,這一世又怎麼會重蹈覆輒?都說讀史明智,她迫切地需要睿智起來,要不別說復仇,只怕連弄明白仇人究竟有誰都不能夠。
可這些肺腑中話卻是不能與小姑姑說的,於是旖景只好敷衍:“年齡小時看不明白這些,如今大了,倒很覺得有些趣味。”
倒把蘇漣笑得打跌:“病前還在看才子佳人呢,病了幾日就長大了?要我說呀,你這樣的年齡憑是什麼書都得少看,莫如跟我去練習騎射、劍術,纔不枉了這青春華年,待將來年紀大了,走不動路,多的是辰光躺着讀書。”
小姑姑還是這個性子,遇見一人就開始習武強身的遊說。
若是從前,旖景一定會笑着躲開,可今日,她卻一口應承:“好呀,以後我日日就纏着小姑姑習武,您可別嫌我煩。”
蘇漣驚訝道:“小孩子說話可得算話,須知食言者自肥,你可得仔細將來成了個胖妞兒,長個水桶腰,大餅臉。”
“小姑姑若是教不好我,纔會成個胖妞兒呢。”旖景笑着撲過去,就要撓小姑姑的腰。
“得,我可就當真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就跟我去騎馬。”二話不說,蘇漣一把拉了旖景的手,就往屋子外走去,把春暮看得目瞪口呆,半響才吩咐了秋月與秋霜看屋子,自己提着裙子跟了上前。
姑姪倆一路笑鬧着出了綠卿苑,穿過假石園,到了遠瑛堂前,蘇漣這才斂了笑,拉了旖景就往裡走:“既然知錯了,還不去道聲歉,往日動不動就往祖母面前撒嬌的人兒,這幾日躲在屋子裡裝什麼縮頭烏龜。”
旖景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一溜小跑地“押”進了大長公主的屋子。
一眼就瞧見了正坐羅汗牀上的祖母——
如雲烏髻,只用一枚通體潔白的玉笄挽就,身上那件合領對襟大袖褙子,正是一慣偏好的明藍暗花雲緞,袖口衣襟處,繡着大長公主最喜歡的玉色忍冬,華麗中不失淡雅,入目親切,旖景只覺得一顆心倉促跳動着,不知不覺中,眼尾就泛起潮溼。
雖說年過半百,可這時的祖母卻還是英姿颯爽,高貴明麗,不像那時——長姐婚後抑鬱,又因兩次小產,以致桃李年華就病重不起,祖母甚是憂心,可諸般開解也未讓長姐開懷;遠慶九年,發生了震驚大隆的東宮血案,太子被刺,而長兄蘇荇也於那場劫難中被刺客毒殺,祖母因此大受打擊,以致咳血,纏綿病榻……
而自己因爲婚事,心懷幽怨,對祖母也是滿腹埋怨,歸來見病中的親人,不過就是幾句敷衍。
不知祖母得知她毒殺世子,“以死避罪”之後,又會怎樣傷心……
愚昧而不孝的自己,不但枉廢了祖母的憐愛,或許正是由她,給了祖母最致命的一擊。
隔世再見親人,才知道愧疚兩字,壓在心裡是怎樣一種重量,以致於對那狠心絕情男子的刻骨仇恨,都在這一剎那,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大長公主正與宋嬤嬤說話,不防蘇漣與旖景忽然闖了進來,也是微微一怔。
見旖景躊躇不前,蘇漣將她往前一推:“愣着幹嘛,還不上前認錯。”
這一推竟然讓旖景“砰”地一聲跪了下來,再次驚得屋子裡的人目瞪口呆,大長公主連忙起身,一把將旖景摟在懷裡:“傻孩子,這是幹什麼,你身子纔剛好,哪裡經得住跪。”
“祖母……都是孫女兒不孝,累得您擔心。”萬語千言,種種愧疚,卻無從細說,只有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與熱淚滿襟。
蘇漣這會子纔回過神來,見旖景哭得悽切,母親也似乎很是傷懷,忙笑着挽救氣氛:“我還道景丫頭不來遠瑛堂,是與母親您置氣呢,纔去捉拿了她過來,不想這傻丫頭是因爲心裡內疚……母親您不知道,我纔去的時候見她拿着本書拍腦門兒,搶過來一看,卻是一本《取士紀要》,我正驚奇呢,心想景丫頭難道發了場熱,就連性情都改了,誰不知她最怕這些沉悶的典籍,她還說她長大了,覺得這些書也有趣起來,結果,分明還是個小屁孩兒,抹不開臉就只知道哭鼻子。”
一番話把大長公主說得笑了起來,瞪了愛女一眼,又忙着替旖景擦眼淚:“又不是什麼大錯,哪裡至於哭成花貓兒一般,你往日最是愛顏面的,怎麼着,今日不怕丫鬟們看笑話了?”
於是旖景也破涕爲笑,只覺得心裡暖融融的,儘管愧疚依然如山,卻收住了眼淚。
哭泣彌補不了什麼,她重生一回,可不是爲了用眼淚獲得諒解的。
“公主這回可放心了,奴婢就說嘛,五娘雖說是個驕傲人,卻也是孝順的孩子,哪裡會因爲一場責罰就心存芥蒂,與您生疏起來。”宋嬤嬤也笑道。
這話,尤其刺心!
擡起一雙淚意蘊浸的清澈眼眸,旖景的目光在宋嬤嬤的笑面上停留一瞬,須臾轉開。
前世春暮遠嫁後,宋嬤嬤就成了綠卿苑的管事,後來自己出嫁,因爲楊嬤嬤當時已經不在錦陽,於是宋嬤嬤就順理成章地跟去了楚王府,細想從前,旖景意識到祖母的欲言又止必有隱情,說不定當時已經洞悉了某些人的野心,之所以不對自己直言,想是因爲見她當時心懷幽怨,擔心那複雜的內情更會增加自己的負擔,可祖母對宋嬤嬤一直信重,想必定是交待了她,讓她在楚王府提點自己。
可這個深得祖母信重的宋嬤嬤,卻從沒有提點過她什麼。
冬雨若是沒有宋嬤嬤的縱容,也絕對不可能將陰謀進行得天衣無縫。
再說就憑宋嬤嬤與冬雨是那樣的關係,說她們不是同謀,哪裡有人會信。
冬雨比自己還小着兩歲,卻有如此縝密兇狠的心思,若說沒有宋嬤嬤在後指點,就更不會有人相信了。
很好,那一世你們在暗我在明,而這一世,宋嬤嬤與冬雨,我一定會揭開你們虛僞面容下的猙獰狠毒!旖景衝着宋嬤嬤甜甜一笑——
“景兒多謝嬤嬤在祖母面前的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