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不由分說發作抱琴與惜墨,是爲維護安然的尊嚴——她是金尊玉貴的宗室女兒,不容奴婢下人信口指證,更不可能與下人當衆對質、理論爭辯,只要安然說沒有,那就是沒有。
倘若不是秦妃在場,這事情就此了斷,旖景根本不會再廢脣舌。
但爲了堵住秦妃的口,免得她張揚開去損害安然的閨譽,旖景自然要拿出“實據”來讓秦妃心服口服、自知理虧。
這才詢問安瑾。
因爲她看安瑾的表現,顯然已經不再慌亂而鎮靜下來,有了辦法應付。
安瑾手裡絞着絹帕,眼角泛起淚意:“嫂嫂已經斷定是抱琴挑釁在先,我不敢懷疑。”
“顯然”心有不服,旖景險些沒忍住脣角上揚,好容易才維持了冷肅的模樣。
“我今日是聽抱琴的話,又見她的確捱了打,一時不憤……無論如何,桐華砸藥打人也是事實,二姐姐即使沒有授意,卻也有管束無方之責,嫂嫂處罰抱琴雖說有理,可也不能就這麼放過桐華。”安瑾委委屈屈地擡起淚眼:“我知道我到底隔着一層,嫂嫂一貫待二姐更親近……”
表面上安瑾是顧左右而言他,抱怨旖景處事不公,實際上卻也說明她並沒有實據指證安然跋扈不睦。
在場衆人看來,安瑾已經是理虧強辯,卻不懷疑她別懷目的。
小謝氏甚至贊同:“桐華的確該罰,世子妃可得一碗水端平。”
江月閉目——婆母這話豈不是將處置這事的主動權心甘情願交在旖景手中?
就連張嬤嬤與桐華都暗覺好笑,徹底放下心來,憑夫人這腦子,哪是世子妃的對手。
旖景當仁不讓,十分贊同:“我正有此意,是該察個輕重分明論責施罰。”
小謝氏還沒反應過來她說了蠢話,旖景就有了斷定是非的主意:“爭執雙方當然各執一辭都會爲自己開脫,好在還有旁證,廚房應有下人目睹了今日的是非,可叫來一問。”
小謝氏瞪目結舌。
廚房裡沒有一個人是她的親信。
那時楚王妃中毒一事揭穿,楚王鎮怒之下把廚房的人盡數更換,尤其對世子的飲食更加防範,虞棟與小謝氏一看再找不到機會毒害虞渢,兼着老王妃活着纔對他們大有益處,兩人壓根沒有打算毒害嫡母,是以一直不在意廚房。
那兩個廚娘當然不會無中生有,老老實實把事發經過說了一遍,證明桐華所言不虛,抱琴纔是滿口謊話,是她挑釁在先。
一見衆口鑠金,旖景又不依不饒,跟着抱琴去廚房“助拳”的兩個小丫鬟也不敢說謊,承認了是抱琴無端端地先潑了二孃的那盅川貝燉梨,可桐華也的確有砸藥打人的行爲,卻沒有說過是得了二孃囑咐的話。
桐華也承認她是因抱琴的挑釁氣紅了眼,衝動妄爲,二孃因着午憩,她並不敢打擾。
小謝氏與江月儘管心有不甘,這時卻也都沒再說話,暗中卻仍有打算,只要秦妃的婢女不改口,就算旖景能把自家僕婦壓服不敢非議,嫌話仍會傳到外頭,旁人可不會理論這些仔細,再說誰不會想是世子妃威脅着僕婦們不敢說真話,都會信秦妃的話,就這麼想平息事端,世子妃想得也太過輕巧。
哪知就聽旖景又問安瑾:“三妹妹,秦妃婢女一口咬定親眼目睹二妹對你動手,被抱琴阻攔,可有這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瑾身上。
安瑾臉色蒼白滿是淚痕,卻有些心虛的躲閃着目光:“當時場面太過混亂,我也被嚇着了,並沒有留意……蓮生一直在我身邊……”
小謝氏暗暗咬牙,不頂用的東西,有膽子鬧事沒膽子承認,有秦妃在後頭撐着呢,她這是猶豫個什麼勁,世子妃已經甩下奴婢所言不能盡信,光靠蓮生的話能定安然的罪?
黃江月也是滿心不屑,鄙夷安瑾事到如今只想着讓奴婢出頭頂罪。
安瑾這時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不免有些懊悔沒先叮囑蓮生怎麼應付,只希望蓮生一貫與抱琴不合,別爲了“護主”睜着眼睛說瞎話,自然不曾想到旖景問這話是早有把握,知道蓮生是世子的人,必然不會陷安然於不利。
蓮生雖然有些不服旖景,卻知道事有輕重,這時跪着回話:“奴婢的確寸步不離三娘身旁,也曉得今日之事的仔細,原是抱琴回來稟報桐華砸藥打人的事,欺瞞着是她挑釁在先,三娘也是一時氣憤,纔會來找桐華理論要個交待,不想抱琴一來就先鬧了起來,後來二孃出來還問三娘出了什麼事,也勸解着着張嬤嬤住手,哪知被抱琴趁機打了一下,越發不可收拾,三娘也是受了抱琴矇蔽。”
這豈非坐實了霽雲說謊?小謝氏大恨,咬牙問道:“你可看仔細了?”
“奴婢不敢說謊,抱琴這些日子時常在三娘面前挑是生非,是她不滿桐華跋扈,今日才藉機生事,三娘因爲想着抱琴是二爺賞賜的丫鬟,一貫對她就親近,又信她是受了委屈,纔會想着替她出頭。”
蓮生這一番話無疑是將責任全推在抱琴身上,卻也正好合了安瑾的意。
但這時安瑾自然什麼都沒表現出來,只咬着桐華不放:“嫂嫂,就算是抱琴挑釁在先,桐華卻也有錯,嫂嫂可得替我作主。”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旖景微揚脣角:“一件件來,有錯的都當受罰,一個也逃不過,我自然會給三妹妹一個交待。”轉身卻對霽雲說道:“我再問你一回,你剛纔所言是否當真?”
霽雲剛纔聽世子妃要把她交給王府審理正的話,唬得心裡怦怦直跳,又見已經有人拆穿了她的謊言,倘若王府那兩個奴婢受不住刑再交待了實情,說不定會連自家主子都牽連進去,她是秦妃的陪嫁丫鬟,也不是個愚昧頑冥的糊塗人,起初一口咬定安然自是得了秦妃授意,又以爲小謝氏能壓服得住世子妃,哪知事情竟全不是她預料,飛速這麼一衡量,就有了明智的選擇。
世子妃也說了讓秦妃“自己管教”丫鬟的話,顯然是不想刨根問底,就算爲了秦妃考慮,她這時也不能再指證安然。
倘若世子妃爲了安然的聲名真追究起來,扣了她在王府審問,這事說不定會鬧到宗人府去,還瞞得住宮裡?
太后本就不喜秦妃,陳貴妃也不願爲秦妃得罪楚王府,秦妃哪還能落得着好。
只好紅着臉聲如蚊吟:“回世子妃話,奴婢……並沒看清楚,就是見着二孃出來就往三娘身邊兒,三娘又一直在哭……”
秦妃這時也漲紅了臉,狠狠瞪了一眼霽雲,完全沒體會丫鬟的苦心,只以爲她是被世子妃的威風嚇破了膽。
旖景卻笑了:“當時場面混亂,一時看花了眼也是有的,又因爲有抱琴與惜墨的挑唆在先,霽雲姑娘因爲先入爲主纔會誤解。”卻吩咐秋月:“你把這些奴婢的證辭都寫下來,別漏了霽雲姑娘的話。”
秋月脆脆應了一聲兒,摻扶着安然往屋子裡走:“還請二孃借您的筆墨給奴婢一錄。”
旖景這纔對秦妃說道:“眼下這纔算事非清楚,事關我二妹妹的聲名,還得請霽雲姑娘稍後在證辭上留個手印,都是因爲敝府管教不嚴,讓幾個刁奴鬧出這麼一場事故,讓秦妃見笑……”
竟是要讓霽雲簽字畫押!
有了這麼一個把柄,秦妃哪敢在背後宣揚謠言損害安然的聲譽。
就算她在貴婦面前嘲笑楚王府奴婢跋扈,掌着中饋的可是小謝氏,傷不到旖景一絲半點。
秦妃今日鬥志昂揚地來,非但沒有發泄怒火,反而再積了一肚子悶氣,幾乎是顏面掃地的出了楚王府,上了馬車就忍不住,一耳光扇在霽雲臉上,若不是另一個丫鬟勸着,險些把一個瓷瓶砸在霽雲頭上。
可憐霽雲一片忠心護主,到頭來卻失了信任,被秦妃趕到了浣衣房。
世子妃送走了秦妃,這才宣告對桐華等人的處置:“三妹妹所言不無道理,就算是抱琴挑釁在先,桐華也不能砸藥傷人,大可上報內管事處置,二嬸也不會縱容刁奴惹事生非,都這般自己胡鬧出氣,王府可還有規矩方圓?還有張嬤嬤,你是二妹妹院裡管事,卻疏於管束,當抱琴鬧事,還由着丫鬟們打了起來,險些鬧得不可收場,還讓貴客看了笑話,有失王府體面,本當嚴懲,念在你是二嬸的陪房,方纔小懲大戒。”
小謝氏與江月在場聽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簡直無地自容。
世子妃這是當着僕婦的面在打她們的臉,表面上說張氏疏於管束,實際上是指小謝氏這個手掌中饋的主婦不合格,特地點明張嬤嬤是她的陪房,而鬧事的抱琴又是虞棟賞給安瑾的丫鬟……秦妃可是從梨香院來的這處,小謝氏得知有奴婢生事,非但不曉得避忌,還領着人來看熱鬧,根本沒有顧及王府的體面。
挑唆生事的是抱琴,惜墨也是幫兇,她可是江月的丫鬟!
世子妃責罰處置涉事衆人,還不在王府張揚得人盡皆知?那些個僕婦也不乏精明人,還能猜不透這其中的緣由?
小謝氏無能不慈的罪名怕是得讓人心知肚明瞭。
藉機生事,想得漁翁之利,由着自己庶女和長房庶女互掐,若能得逞,僕婦們說不定還會贊句夫人好手段,偏偏被世子妃壓服,安然毫髮無傷,受罰的卻都是小謝氏與江月的人。
小謝氏今後還怎麼服衆?
旖景根本不顧小謝氏與江月滿心的恥辱與怨憤,大包大攬就處置了張嬤嬤,念在她上了年紀,這回也並非主要責任,罰了一月薪俸,桐華與今日鬧事掐架的丫鬟都捱了板子,並罰一月薪俸,而無論安瑾怎麼哭求,世子妃就是不鬆口,依然把抱琴發賣。
小謝氏鬧了個灰頭土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這回是被旖景搶走管事處置的權力,可卻找不到世子妃的錯漏,只好忍氣吞聲,一腔怒火都發泄在江月身上,說她不頂用,白看着惜墨就這麼被旖景處置:“那可是你的陪嫁丫鬟,你怎麼就不爲她出頭,任由蘇氏責打?倘若有她在旁佐證,秦妃的婢女也不至於勢單力孤,被震懾得服軟。”
江月一個字也不敢辯駁,白白捱了一場罵,回去還要撫慰惜墨,她身邊可就這幾個陪嫁信得過,今日沒護住,也擔心惜墨反而暗中怨怪,生了二意。
旖景卻在落英院多留了一陣,也“管教”了一番安然:“今日這事雖說突然,但二妹妹若已立威,張嬤嬤與桐華便不敢如此,桐華跋扈,雖這時再不敢對二妹妹不敬,也是害怕我責罰,並非對二妹妹信服,今後落英院裡的人事,二妹妹還得拿個章程出來,震懾得她們再不敢人前跋扈,非議主人,遇到什麼事該怎麼處理二妹妹應當讓底下人照章執辦,恩威並重,才能贏得下人對你的真心信服,二妹妹是女兒家,將來免不得出閣,管理內宅人事只能依靠你自己。”
安然連連應諾,也曉得長嫂的話都是爲她打算,心裡只有感激。
卻還忐忑着郡主那一樁事。
旖景才叮囑她:“不需擔憂,一日沒有聖命下來,都作不得準,你只當不知,也得勒令僕婦們不得張揚,等聖命下來,得了恩封也是好事,二妹妹要謹記於心,你是親王之女金尊玉貴,當得天家恩封,以後莫因奴婢與閒人的嘲諷耿耿於懷,無非是她們妒嫉罷了。”
及到傍晚,祝嬤嬤卻尋來了落英院,原來是老王妃才聽說那場事端,叫旖景前去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