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天,大兵團“挖深耕”的火把將川南盆地的半邊天空燒紅。火把多是拆下民房上的竹篙綁起來的,燃燒時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一座座饅頭似的石骨山(頁岩山)頂上,鐵皮捲成的廣播筒聲嘶力竭地吶喊:“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一天等於二十天,一年等於二十年。五年超英,十年趕美,跑步奔向共產主義!”
聲音遙相呼應,此起彼伏。
火把下加班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婦女。身上被下半夜的霧露打溼得能擰出水來。有的站在土裡,頭撐在鋤把上打瞌睡,有的就近倒在土埂邊沙凼裡,三個一塊兒,五個一堆,橫七豎八,鼾聲大作。
“哇”旁邊沙凼裡瞌睡的大鴻,突然哭叫一聲。
大鴻母親熊幺娘,猛然擡起撐在鋤把上的頭,大鴻咕嚕咕嚕幾句囈語又睡去。站在熊幺娘身邊照樣打瞌睡的菊香媽也被驚醒。她沾着重重的眼簾說:“幺娘,大鴻兄弟還在發燒嗎?”“是呀,下午同菊香去石洪山甘蔗林裡逮斑蚱,回來就發燒。丟在家裡不放心,只好把他帶來。”“哦,大鴻兄弟比菊香大幾個月,快滿六歲了吧。”“是呀。”“記得他們出世的頭年,大家分到了田地,過上了從來沒有的好日子。可現在不說大兵團的‘大鍋飯’會吃垮山頭,就說這青壯年勞力都抽去大鍊鋼鐵了,眼睜睜地望着成熟的莊稼爛掉在地裡,搶回來的又被政府按浮誇數字收走,再遇這連年的天災,讓人怎麼活下去呀。”
大兵團的公共免費大食堂,先是讓人人隨自己的肚子吃。不久沒糧了就吃勉強吊命的定量,後來連定量也一減再減,大躍進的瘟疫“水腫病”便一發不可收拾。
熊幺娘嘆道:“是啊,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山上大片大片的樹砍光燒成木炭,砸爛家家戶戶的鍋當廢鐵,一起塞進土高爐裡煉成黑不溜啾的石頭就不說了,可讓我們這些老弱婦女的空着肚子加班‘挖深耕’,翻起來的死土疙瘩和石骨連草也長不出來,這到底想折騰個啥呢?”“唉,要是這樣也沒被累死餓死,那就算前世的造、造化囉。”菊香媽斷氣似地嘟噥着睡去。熊幺娘長長地呻吟一聲,將頭撐回鋤把上,眼瞼隨之不自禁地滑下來。
“快,快爬起來呀……‘彎棒’來啦!”
冬秀爸楊大漢兒壓着嗓門兒,邊吼邊推醒身邊睡得象死豬一樣的樹林爸和菊香爸,菊香爸懊悔地說:“唉,真丟臉啦。”楊大漢兒說:“菊香爸,你要是想撈個‘深耕狀元’自己就硬撐着別打瞌睡呀?”
“彎棒”是人們給大兵團團長楊安邦取的綽號。因在這方圓幾平方公里的萬壽村裡,就是敢把老虎當馬騎的人也得怕他九分。誰敢惹惱他,誰幾天幾夜的腸子就甭想拉出屎來。衆人裝模作樣的幹活。有的母親騰出一隻手拍拍背上嚇得哇哇啼哭的奶娃兒,口裡直哼着:“喂喂喂,乖乖快睡覺。”
楊安邦逛來,看見下放勞改的右派分子趙文雄,還把頭撐在鋤把上打瞌睡便跨過去“啪”地扇他個耳光。趙文雄似夢似真地叫道:“不是你們發動‘大鳴大放’,我才說了幾句真話,憑什麼給我戴‘帽子’?”
啪啪啪。
“呆子,直到現在你也沒有迷醒?哪朝秀才造反成了氣候的?”
楊安邦的幾耳光,似乎叫趙文雄真的清醒了。
他驚愕中不吭不哼,兩眼瞳孔裡怪異的光圈兒越閃越大,在夜空中分櫱得滿天飛,活象當年的一頂頂“大帽子”,撲天蓋地砸下來。
趙文雄“媽呀”一聲慘叫,軀體顫慄着直冒冷汗。側邊的冬秀幺姑跨過去,逮着他的胳膊拽拽:“文雄,你還在犯什麼傻?快乾活呀。”
楊安邦故作開心大笑的逗趣說:“哈哈哈,看他這一身的酸味兒。好象穿的衣服褲子也是從醋罈子裡撈出來的。”衆人反應淡漠,只顧幹活兒。楊安邦自討個沒趣兒,唾一口趙文雄走去。他在土裡邊逛邊罵道:“媽的,東方都發白了,才挖這巴掌大的一塊土。龜兒子楊大漢兒……”他幾步走到土坎上站定,憤憤地厲聲叫道:“楊大漢兒!”
楊大漢兒悄聲怨道:“你龜兒子才抱着婆娘在被窩兒裡安逸醒了,又想着跑來找老子的岔兒。老子和大夥兒好歹也是個人嘛,就是一條狗也有個打盹兒的時候。老子豁出去了……”可轉念想到明早那一碗吊命的紅苕湯,衝到口裡的話只好壓回肚子裡去。他跑到楊安邦面前,強裝笑臉問:“團長,你叫我?”“老子不是叫你叫鬼呀?你這大兵團的排長咋當的?我去參觀人家挖深耕就挖了一丈多深,看看,你們挖的還不到三尺尺兒深……你再看看這天兒,現在什麼時候了,才挖巴掌大一塊。你給我聽好了,要是天亮前挖不完這塊土,誰的腸子也甭想有屎拉!”“團長,這樣已經挖着老石骨了,大家真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誰哄你就遭雷打天火燒。”“楊大漢兒,少跟老子來這一套。別以爲你抗美援朝去扛過幾天棒棒兒槍,就想擺老資格。要是不想明早從你身上開刀,腦袋瓜裡就少裝一些豆渣。”
楊安邦吼罷氣沖沖地走了,楊大漢兒這個大兵團的一排之長,感到滿肚子委屈。他既不忍昧着良心把大夥兒往死裡*,卻每每因不能交差而遭訓斥和懲罰。他想:“想當初,老子去朝鮮戰場上打美國佬,沒有一份功勞也有一份苦勞嘛,背上至今還揹着幾大個銅元疤疤。勝利後回國,要不是因爲自己是一個‘黑眼窩’,哪會復員回到這山旮旯裡來,成天在你龜兒子面前受窩囊氣。”
楊大漢兒想着氣得全身發抖, 他在地上跺幾腳,朝楊安邦走去的方向發泄道:“龜兒子在老子面前威風個啥?你不就是逮了‘五千只麻雀兒’去換了這頂烏紗帽戴嘛?”
那是一場大躍進的熱身賽,全國一盤棋開展轟轟烈烈的“除四害”運動,讓麻雀上天無路,老鼠入地無門,蚊蠅斷子絕孫,特別是斬盡殺絕麻雀的人民戰爭史無前例。男女老少分佔在各個山頭,噹噹噹地敲着“豬巴嘴兒”(竹筒做的一種發聲器)佈下天羅地網,不少被打飛在空中的麻雀,驚嚇得沒落腳之處而活活累死,興旺的“麻雀家族”遭受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大劫難。楊安邦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五千只麻雀狀元”的報道,於是他靈機一動,自己便神話般地逮到五千一百二十三隻麻雀,超過“衛星圖案”上的全國除麻雀“狀元”他當及被樹成典型,並在之後當上了大兵團的團長。
“老子稀罕當你這個排長,真他媽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楊大漢兒自我發泄一陣憨氣,心裡似乎好受了些。暗自思忖:“若天亮前挖不完這塊土的深耕,這老的老小的小,誰腸子裡不是空蕩蕩的?彎棒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說得到就做得到,再這樣幹下去……”想罷,楊大漢兒三步並着兩步跑到土中間吼道:“我的老少爺兒們,如果大家不想明早自己的肚子唱‘空城計’,現在手腳就放利落一點兒。”
熊幺娘無奈地搖搖頭,忽然想到大鴻爸在心裡嘆道:“唉,他抽去大鍊鋼鐵一年多沒回家了,難道他真把我們孃兒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