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又皺了下眉,阿善會意,揚聲喚道:“可是龔家小娘子?宣徽娘娘過來探望,你快出來罷!”
裡頭聞言卻是頃刻之間聲息全無,過了半晌,阿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才見一人從榻後的華帳中轉了出來,只穿好了褻衣和中衣,外面一件羣青交領窄袖襦衫鬆鬆的歪繫了帶子,燈火之下但見那件外袍雖然是新制的,也只邊緣繡了兩三朵小花,繡藝拙劣,彷彿是小龔氏自己年少貪圖好看,勉強爲之。
衣裙寒酸,人卻擋得起天生麗質四個字,十四歲的小龔氏,肌膚白裡透紅,許是因爲方纔在哭泣的緣故,兩頰的紅暈比自然暈出的紅潤深許多,不描自黛的一雙遠山眉下,是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兀自泛着水光。
她年紀不大,身量還沒長成,但那種介於女童的稚氣與少女的俏麗之間的氣質,裹在粗布衣裙之中越發顯得奪目——就好比,珍珠落在鐵鏽上,比起珍珠放在錦繡堆上,反是前者更容易襯托出其光輝。
牧碧微打量她幾眼,算是明白小龔氏被姬深帶到宣室殿也已經有兩天了,以姬深對新寵的大方和慷慨,爲什麼至今還由她穿着自己當初進宮時的衣裙。
就好比有人適合華衣美服,彰顯出豔麗威嚴的氣度,有人適合高冠簡服,以修飾高華出塵的氣度,小龔氏所適合的,恰是她貧寒家境裡的荊釵布裙,活脫脫的叫人把注意力完全投到了她那種吹盡黃沙始得金的靈秀之上。
“我……”小龔氏怯生生的走了出來,她揹着手,想低頭卻又因內室只有阿善手裡提的一盞燈,她不熟悉內室的陳設,小心翼翼留神着足下,好半晌才走了出來,卻見牧碧微已經在外間下首的一張榻上坐着等她了,小龔氏雖然出身寒門,但既然被准許隨母親進宮探望姐姐,進宮之前,也是被傳旨的內侍提點過幾句規矩的,看到這陣勢,自然明白牧碧微是在等着她覲見。
她怯怯的走到牧碧微面前跪了下去,才說了一個字,便又醒悟過來,忙改口道:“民、民女龔氏初一拜見娘娘!”
阿善見她沒留意自己方纔所言,插話提醒道:“咱們娘娘忝爲下嬪之首宣徽!”
“民女拜見宣徽娘娘!”小龔氏囁喏着道。
牧碧微眯起眼,淡淡的笑了:“你叫初一?本宮聽說龔世婦的閨名是叫做箏娘,莫非你還有姊妹叫十五.不成?”說着輕笑了聲。
小龔氏咬了咬脣,也猜不出牧碧微這意思是嘲笑挖苦還是單純的打趣,她小聲道:“回宣徽娘娘的話,民女生於正月初一,所以阿爹爲民女起了這個名字,民女下面還有弟妹,卻沒有叫十五的。”
“是本宮失言了。”牧碧微聽出她話裡的羞惱,笑了一笑,道,“正月初一,這倒是個好兆頭,怪道有福分服侍陛下!”
聽到服侍陛下四個字,小龔氏卻是身子一顫,彷彿回憶起了方纔沈氏的舉止一般,怯怯道:“民女不敢!”
“這不是你敢不敢的問題,你如今已經在了這裡,總是陛下的人了,知道嗎?”牧碧微淡淡道。
小龔氏咬脣道:“民女……”
阿善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龔娘子莫非以爲咱們宣徽娘娘似那些個眼皮子淺容不得人的?沈世婦不要臉面,可不是這宮裡人人都似她一樣的!”
被阿善怎麼一說,小龔氏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她進宮前是從來都沒想過自己也會侍奉姬深的,所以那日爲了自己阿姐衝上定興殿被姬深看中帶回宣室殿後,她始終有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只是雖然至今懵懵懂懂猶如做夢,但小龔氏到底有個做世婦的親姐姐,之前又懷了身孕,對於姬深宮裡最得寵的幾個妃子到底是知道的。
眼前這位宣徽,可是連自己阿姐龔世婦宮裡的主位何光訓都極爲忌憚的人,下嬪之首也還是其次了,朝野上下都曉得後宮名義上位份最高、又有宮權的左昭儀與後宮一個地位超然的總管差不多,姬深除了曲氏才進宮時,爲了給如今的右昭儀爭取位份,在高太后的逼迫下不得不去過幾次華羅殿,此後便再沒在華羅殿裡過過夜。
右昭儀傾城絕色寵冠六宮,又生了姬深次女新泰公主,孫氏的大名怕是連南朝都要知道了,再接下來就輪到了唐隆徽,只不過唐氏這兩年也就守着位份靠着右昭儀過日子罷了,連帶雲臺宮裡都是大不如前了。
唐氏下來,就數宣徽!
從末等女官青衣直晉下嬪之首的宣徽,即使當初的青衣之位別有緣由,但晉位之快還是令人瞠目結舌!
何況連高太后竭力反對都不得不眼睜睜看着坐上右昭儀之位的孫氏,牧碧微與之分明不和還能鬥到現在,以及寵愛不衰,並好好的撫養着姬深長女、一降世就得了封號的西平公主!
小龔氏回想起來,自己進宮後,阿姐龔世婦拉着自己的手,仔細叮囑的幾點裡,第二條就是絕對不要招惹長錦宮的人!
她不敢默認了阿善的話,定了定神,到底是想出瞭解釋的話,小聲道:“民女方纔獨自處在內室,心中害怕,所以見到宣徽娘娘時心潮尚未平歇,求娘娘寬恕!”
牧碧微嗔了阿善一眼:“瞧你把人嚇的!”
“奴婢可沒說什麼呀!”阿善狡黠一笑,道,“只是柳御女幾次奉娘娘之命給龔世婦送東西回來,都說龔世婦是個可親的人,奴婢想着龔娘子可是龔世婦的嫡親妹妹,親生姐妹,性情或許是相同的,所以纔想逗一逗龔娘子,不想卻叫龔娘子誤會了!”
“你們對龔世婦往來熟悉,可龔娘子卻是頭回進宮,龔世婦如今又是逢着了事情,哪有功夫仔細替龔娘子說清這宮裡的情形?”牧碧微嗔怪的說道,復轉向仍舊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小龔氏,“唉,你還跪着做什麼?快起來罷!”
東暖閣裡牧碧微是極熟悉的,此刻姬深不在,她除了不敢單獨坐到最上方的席位上去,便如同自己的澄練殿裡一樣自在,命阿善從偏室裡搬了一隻繡凳過來,笑着叫小龔氏坐了,和氣的與她閒聊起來……
小龔氏原本還對牧碧微懷着戒心與惶恐之意,只是她不過一個尋常庶民家的小女兒,年紀又小,牧碧微自幼與徐氏明爭暗鬥,被阿善從旁指點,又在宮闈裡磨礪,對付這種小姑娘,不過是信手拈來,才半柱香光景,就將小龔氏哄的死心塌地,深覺與牧碧微相見恨晚,覺得這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她更好更貼心的人了。
阿善在旁看着笑而不語,這麼聊着聊着,外邊兩個宮人等了一個時辰不見牧碧微出來究竟不放心,又因爲這東暖閣乃天子所居,門一關上,重帳垂下,想隔着門偷聽什麼除非身負上乘武藝之輩,否則卻是不能。
因此一個時辰後,那兩個宮人便藉口小廚房裡備了姬深與聶元生的夜宵並聶元生的藥,同時聽說牧碧微還在東暖閣,就也給她準備了一份,冠冕堂皇的推門而入,問是不是現在就端進來,見小龔氏不但沒事,反而端坐在繡凳上一臉歆慕佩服的神色望着牧碧微,甚至面上還有對他們突如其來的進入打斷的一絲沒掩飾好的不滿,那兩個宮人既鬆了口氣又莫名其妙。
牧碧微對他們的殷勤心知肚明,撥了撥腕上玉鐲,淡笑着道:“哦?陛下與聶舍人居然說到這會還沒散?陛下可用畢膳了?聶舍人精神可好?”
“回宣徽娘娘的話。”宮人恭敬的道,“陛下今兒怕是要與聶舍人秉燭夜談,方纔聽聞娘娘還在,使奴婢傳話娘娘若是乏了便就在東暖閣裡歇下,或者回長錦宮也好。聶舍人中間已經喝過一次藥,方纔又進了千年血蔘熬的雞汁,陛下也放心了許多。”
又道,“昨兒廚房就燉着一鍋野鴨湯,卞奚僕知道宣徽娘娘素來愛喝一道鴨茸粥,拿碧梗米燉得爛爛的,加了極酥爛的鴨肉進去,又配了卞奚僕親制的醬菜,娘娘若是有暇不如一嘗?”
宮中實行的是分餐制,各宮各殿都有自己的小廚房,按品級各有定例供應,姬深這兒也不例外,至於大的御膳房,平常只供應宮人,並年節賜宴。
負責姬深膳食的內侍之首居奚僕之職,早先與牧碧微不算熟悉,但雷墨接任大監一職後,雖然內司進展不利,但宣室殿上下卻是收拾得妥帖的,雷墨能夠接任大監,與聶元生脫不了關係,這卞安自然對也對牧碧微格外的殷勤。
這樣變着法子在牧碧微留膳宣室時送上合乎口味的飯食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本宮用了夜宵就回長錦宮罷!卻是勞卞安費心了!”牧碧微對卞安的殷勤並沒有怎麼放在心上,不過隨口說了一句,她聽到姬深已經放心時,倒暗鬆了口氣,如此看來,聶元生是無事了,她手裡的帕子拿起來也自然多了,面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見小龔氏意猶未盡,很是期盼的看着自己,掩脣輕笑道,“本宮啊不比你如今是無事一身輕,你阿姐這會自有太醫和宮人伺候,又有你阿孃在旁看顧,本宮膝下可還有一個掌上明珠要照應,若不是趁着大殿下睡的早,本宮今兒連過來的功夫都沒有,這會子她若是醒了過來不見本宮,必定是要鬧上一場的,屆時她身邊的姑姑與侍者可勸不動她!”
小龔氏方纔已經聽牧碧微說了她撫養西平公主的一些趣事,此刻聞言眼中露出一絲羨慕,也收了期盼之念,起身行禮道:“民女不敢耽誤娘娘辰光!”
“夜宵可有龔娘子的?”牧碧微揚了揚下頷問。
那宮人不防她與小龔氏竟相談甚歡,甚至還有與小龔氏共用夜宵之意,有些尷尬道:“回宣徽娘娘的話,廚房那邊以爲龔娘子睡下了,所以……”
這樣的話也就能哄一鬨這會的小龔氏,宣室殿就這麼大,又是帝王起居之處,廚房那邊既然能夠知道牧碧微到這會都沒走,又怎麼打聽不到她沒走是因爲尋上了小龔氏?
只不過對於宣室殿的人來說,小龔氏雖然是新寵,但出身寒微,看着也不像當年的牧碧微那麼有心計有手段,牧碧微能夠從青衣直接晉升爲宣徽,這小龔氏可未必有那個本事,因此在兩人之間自然是牧碧微重些。
而牧碧微留在東暖閣很有可能是在敲打這個帝王新寵,在這種情況下,由卞安執掌的廚房自然也不介意趁這個機會跟牧宣徽示個好——廚房那邊不必叮囑就備了牧碧微的夜宵不說,還是牧碧微所喜歡的,可見牧碧微的地位與寵愛,而小龔氏雖然是姬深新寵,但廚房那邊卻輕描淡寫的一句“以爲你睡了”將她打發。
若小龔氏有心,如何能夠不明白這裡面的含義?
只是……牧碧微含笑看了眼絲毫不掩失望的小龔氏,吩咐道:“分兩份罷,龔娘子既然還沒睡,與本宮一同用些鴨茸粥可好?只是本宮習慣吃的清淡些,龔娘子可莫要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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