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鄴都降了一層新雪,放眼望去,宮中一片潔白,與灰濛濛的天色連成一片混沌。
牧碧微披着顏色極不起眼的灰鼠皮裘,釵環只留了素淨的幾件,綰着宮中極爲常見的盤桓髻,被阿善陪着一路避人到了蘭林宮中從前挽襟打掃的那處偏殿。
這處偏殿早無人住,但迴廊甚寬,倒有一半沒被雪沾上。
她們非常小心的揀了沒積雪的地方走,繞過迴廊,並不進殿,直接穿過,到了偏殿後頭一個三面被宮牆圍住、只有一扇小門通往外界的庭院裡,庭院中有一處小軒,這會門緊緊關着。
牧碧微使個眼色,阿善上去叩門,門立刻開了,卻是解玉,見到兩人,點一點頭:“公主正在裡頭,宣徽娘娘請進去罷。”
說話間,自己卻是出了門作了請的手勢,顯然是要讓牧碧微與溫太妃單獨談話。
牧碧微就對阿善道:“你陪解姑姑在附近坐坐。”
進了門,這小軒裡本有傢俱,四周也沒什麼灰塵,顯然是收拾過的,溫太妃坐在上首,腳邊放了一盆銀霜炭,身上赤狐裘半披半解,顯然一個炭盆到底不夠熱,即使放得近,也不能解了裘衣。
牧碧微恭敬的行禮:“太妃!”
“好孩子,和我還多什麼禮?”溫太妃愛憐道,“這兒冷,也不能多放東西,你過來離炭火近些,別凍着了你。”
“太妃出來是爲了我,都是我連累了太妃。”牧碧微對這個深宮之中,唯一真正關心幫助自己,卻從不要任何回報的前魏公主是真心實意的感激的,她入宮這兩年,雖然有賴聶元生之助,可聶元生到底不能直接干涉後宮之事,何況高太后也不太喜歡他,若無溫太妃斡旋和通風報信,她的日子定然要難過許多。
從前溫太妃除了在太后跟前偶爾與她交換個眼色,有什麼消息都是叫解玉傳遞,這次竟然親自離開甘泉宮與自己見面,顯然事情不小——卻不知道是不是與那已經被移到甘泉宮由高太后盯起來的小何美人有關?
牧碧微依言到溫太妃手邊隔着小几坐了,只聽溫太妃含笑道:“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從知道你要進宮,我啊就想與你單獨見一見,也好說幾句話……只可惜,一直沒有機會,我啊,這是怕以後更難有機會了,尋思着趁這兩日太后沒什麼精神,過來看看你。”
她一邊說着,一邊拍着牧碧微的手,神態溫柔,猶如慈母,牧碧微不禁想起自己那早逝的生母,心頭就是一酸。
“你祖母如今可好嗎?”溫太妃見她神色,忙引她說話。
牧碧微聽得此話,定了定神,纔將那腔酸澀壓了下去,笑道:“託太妃的福——祖母這兩年輕快了許多。”她想了想,“祖母上兩回進宮來,也問過太妃好不好,她說這兩年進宮到和頤殿,總不見太妃,有些擔心。”
“我當年受你祖父的恩惠……”溫太妃見牧碧微要打斷,笑着朝她搖了搖頭,道,“恩就是恩,便是如今大魏還在,憑你祖父當年的維護之情,那也是恩!別說什麼君臣的話兒……嗯,總之,我與牧家的淵源,如今的陛下年紀小,怕是不太記得了,可太后卻是知道的,我就怕給兩邊惹麻煩,所以你祖母覲見太后,我總是尋機會避了開來,卻不想,倒叫她操心了。”
牧碧微咬了下脣,道:“這兩年,我也多得太妃庇護,我上回告訴祖母,祖母說我很不該叫太妃操心呢!”
“這樣客氣來客氣去有什麼意思?”溫太妃啞然失笑,道,“聞說,你祖母有曾長孫了?”
“是呢,是我長兄的嫡長子,名叫牧嶸。”牧碧微忙道,“可惜如今年紀還小,連我也不曾見過,倒聽說是個肥胖可愛的孩子,很是健壯,就是不曉得長大了俊俏不俊俏。”
“健壯就好,郎君俊俏不俊俏不是什麼大事,何況我雖然沒見過你兄長並嫂子,但看你的模樣他們也差不了,他們的孩子又豈能差了去?”溫太妃感慨道:“一眨眼的功夫,咱們這輩人都老了!”
“太妃哪裡當得一個老字?”牧碧微含笑道,溫太妃失笑,搖頭:“咱們兩個在這宮裡待久了,如今說不得兩句話就要互相哄……這可真是哄慣人了都習慣了。”
牧碧微也覺得方纔的話雖然出自真心,卻說的太過場面,不免自失一笑:“太妃說的是……那我也直說了,我家裡一切都好呢,祖母上回進宮,趁沒人時還問到了高陽王的婚事,說算着大王如今也有十六了,也到了議婚的年紀,不然皇家儀式繁冗,總不能叫大王倉促成婚,就問我是不是太后故意不肯提呢。”
溫太妃笑着道:“你家老太君一向是個老實人,當年她才嫁與你祖母時,我還能和她偶爾見上幾回,最清楚她的性情,能叫她問出這話來,那是當真動了疑心——下回你告訴她好了,四郎的婚事明春就要議了,到底今年趕上了陛下加冠,立刻就提四郎的婚事,別叫陛下才親政就遇見了那些個繁冗的儀式,恁得多事不說,若中間出了岔子,吃虧的也是四郎。”
牧碧微知道她說的這是事實,高陽王去年才束髮,按着皇家習慣,就該議親了,但偏趕着今年是姬深及冠之年,好容易逼了這位君上親政,那些國事朝事都堆積如山了,乍然再加一件高陽王成婚,誰知道姬深會不會忙碌之下再鬧出什麼事情來?總得給他些適應的時候。
而且就算姬深不至於對乍然忙碌時又添進來的事情感到心煩,倉促之下的操辦到底也容易出差錯——只不過溫太妃也不知道,那些奏章壓根就不是姬深改的,他一點也沒有被國事逼得快發瘋……
這事不小,知道了也未必是福,牧碧微思忖再三還是沒告訴溫太妃,只道:“其實……高陽王的婚事,我也聽過些影子……”
溫太妃就笑了:“可是不敢隨意告訴你祖母?其實不要緊的,她知道事兒。”
“不僅如此。”牧碧微想了想,姬深開春要做的事情,指不定就要再次激怒高太后,未必就和溫太妃沒關係,便小聲道,“我聽說……陛下有意藉着爲高陽王議婚,再擇女子入宮呢!”
聞言,溫太妃就皺了下眉,卻也沒什麼驚訝之色:“三年沒采選過了,論說也到了時候,只是……打着給四郎議親的名義嗎?難道陛下有意納高門之女入宮?”
“只聽了這麼個影兒,太妃也曉得,如今宮裡高位並不很多。”牧碧微如實道,“散號無定,二十七世婦和八十一御女離滿額還早,這兩個也是正經的嬪,不算很低了,從前的人,陛下到底覺得不太新鮮了。”
溫太妃自己又做過公主又做過帝妃,如今還熬到了太妃,對君上的本性再清楚沒有,何況姬深當年爲了孫氏那一番鬧她還是從頭看到尾的,就嘆息:“入了宮就是這麼回事,我這會要見你也是要叮囑這個。”
說着就從袖子裡鄭重的取出一隻巴掌大小的錦盒:“這是抄錄的,原方卻不便給你。”溫太妃解釋道,“爲了尋到這張方子,我是叫解玉出面打探和買下來的,怕將來露出痕跡反而使人疑心了你……所以原方就由我收着,這卻是我親自抄的,如此也好推說我是關心四郎子嗣。”
牧碧微掃了一眼,已經發現是一張藥方,再聽到子嗣二字,心頭就是一跳:“太妃?”
“這是前魏宮裡傳下來的。”溫太妃溫和道,“前魏昭帝極爲寵愛過的平貴妃,你想來也聽過罷?平貴妃生來多病,偏生她最美就是病時,昭帝極愛她,只是宮中女子,病多了不是紅顏早逝,那就是生育艱難,但平貴妃就是用了這方子不過半年,就調養得有了身孕,還誕下了一子二女……這方子在魏亡前,落在了一個老嬤嬤手裡,我當年也做過先帝妃嬪,太后生了三子,我還沒個消息,當時身邊是解玉的母親韓氏,她心急,就想起來在魏亡時聽魏宮裡逃出來的同伴提過那麼一兩句,想去爲我尋了這方子來……只是才說着時,我就查出身孕,爲怕多事,便就放下了。”
溫太妃含笑道,“這方子就是好好的人服着也不打緊,裡頭的藥我都看過,並不難弄,你夾幾味其他藥材取了,免得叫人看出來……嗯,內司如今換了人,我聽說你和那顧長福是才進宮就認識的,想來不難到手?你放心,便是當年那避子湯喝了虧了身子,這藥至多喝上兩三個月——那平貴妃可不是你這樣生得嬌弱,那是生來就有不足之症、名副其實的病美人,你氣色可不是她能比的!”
牧碧微此刻心中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眼眶一紅,頓時就掉下淚來,忙把藥方拿開:“太妃待我實在太好了……”
“這話我不愛聽。”溫太妃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的道,“這宮裡,女子究竟是靠子嗣的,帝王寵愛,除非遇見了那些個情種,可你看,有幾個情種能有好下場、被他們護着的女子有善終的呢?你既然進來了,如今又盛寵着,也不要去多想,安安心心的生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來纔是正理……我也不是說西平公主不好,可女子一生沒個親生骨肉到底不一樣,不論公主還是皇子,到底自己生下來的……看着也歡喜些!”
“太妃這恩我卻是不知道怎麼報答了。”牧碧微將藥方裝回錦盒裡,擦着淚哽咽道,“不瞞太妃,上一回太后壽辰上孫氏公然鬧事,我回去後就猜測孫氏那邊莫不是有人懷了身孕,甚至暗中着人斷了男胎,所以故意鬧出那麼回事來,叫太后親自回絕了教養新泰公主,如此也好爲孫氏撫養皇子做預備……就算是太后答應了,有新泰公主在,孫氏也可以說不累着了太后……原本她位份雖然在我之上,我還能與她抗衡,可她若有了皇子,說起來陛下召幸宮妃也是頻繁了,可宮裡的子嗣……”
她一條帕子幾下就擦得溼漉漉的,這會顧不得儀態,胡亂拿袖子擦拭了,又哭又笑着跪在她膝前道:“我一連幾晚沒睡好,就是琢磨着要怎麼把那有身孕的妃嬪查出來,可查了出來是不是下手……我到底猶豫着,說來說去,正如太妃所言,我到底沒個親生骨肉,這心裡實在定不下來,新泰即使是個公主,總也是孫氏親生……”
“我曉得。”溫太妃眼神之中流露出悲哀,“親生骨血血脈相連,這和撫養旁人所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何況十月懷胎親自掙扎生下?好孩子,你不要擔心,我這兒與你打一句包票,短則一年,遲則年半,你定然可以抱上自己的骨血!”
牧碧微這會勉強壓抑了哭聲,又被溫太妃拉上榻,定了定神,就對溫太妃道:“太后如今將那小何美人接到了甘泉宮,可我以爲,孫氏上回既然敢在和頤殿還是太后壽辰上那麼鬧,安排定然不會如此簡單……太妃,我很懷疑,孫氏那兒未必只有一個懷孕的宮嬪,而且也未必兩個都是男胎!”
溫太妃聽出她話裡的意思,卻奇異的笑了:“你放心,太后雖然手段上差了些……可在一些事上,也不糊塗!”
這話帶到,牧碧微見溫太妃沒有多言的意思,也不追問,繼續陪着她說了些閒話,又聽溫太妃仔細提點半晌,看看時辰,實在不早,解玉也進來再三催促了,兩人方不捨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