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醒來的時候,先嗅到了一陣極濃烈的薄荷清氣,她怔了片刻,才下意識的問:“恊郎呢?”
“他沒事,只是擦傷了手臂,因此控不住繮繩,被驚馬帶着跑了許多路,後來牧碧城追上去……就沒事了,阿善哄着他喝了安神湯,就睡在隔壁。”聶元生緩聲道,他聲音裡有着難掩的沙啞。
“誰幹的?”牧碧微全身都微微顫抖着,不等聶元生回答,又追問了一句,“當真沒事嗎?”
聶元生撫了撫她的鬢髮,輕笑着道:“當真沒事……我讓容戡過來看的診,擦傷的地方敷點藥,估計過兩日就能好了,就是嚇壞了……嗯,還有就是他怕會極討厭我了。”
牧碧微聽得一陣糊塗,抓着他袖子問:“他爲何討厭你?”
“因爲擦傷他手臂的那一箭,是我射的。”聶元生平靜的道。
牧碧微手緊了緊,掐進他手背,頓了一頓才狐疑道:“爲什麼?”
“他們遇見了陛下親自獵殺一頭虎。”聶元生吐了口氣,“你也知道陛下如今精力其實已經大不如前了!那頭虎……不但被餓了五天,連起身的力氣都沒多少,而且還被下了藥,只要時辰一到就會暴斃,然後隨行的人便可以贊陛下將之活活打死……但偏偏白日的時候西平公主一行恰好到了附近,發現之後……小孩子們不懂事,又都聽說過當年陛下親手獵殺猛虎之事,於是都在不遠處勒馬觀看……”
“然後呢?”
聶元生摟緊了她的肩,輕聲道:“哪知陛下精力不濟到了……沒能撐到虎體內的藥性發作,被抓傷了手臂……當時還摔倒了,四皇子打頭要去救駕……恊郎也跟着……雖然那虎被餓得有氣無力又下了藥,但恊郎纔多大?我看情況不對,好在恊郎騎術不精妙,下馬廢了些辰光,就趕緊讓牧碧城靠過去,自己選了個角度,一箭將他和坐騎都射傷……好在牧碧城的騎術的確不錯!”他語氣裡的黯然之意實難掩蓋。
牧碧微握了握他的手,輕輕道:“莫要難過,你是爲了他好,再說你也說了,小孩子不懂事……”
“我不是爲這個。”聶元生苦笑着道,“親生骨肉,只要他平安無事,再怨我我也不在乎……我難受的是,那個時候我只能叫牧碧城追上去救他,卻不能自己去,因爲皇嗣們被四皇子一帶頭,竟是紛紛下馬……我若連陛下都撇下,獨自去追了救下他,必然要被猜疑……論騎術我自認要在牧碧城之上的,可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親生骨血的死活懸在旁人的手裡,便是他的嫡親舅舅,到底不如我親自上去放心,但我卻只能在原地繼續三箭射死了那頭孽虎來圓謊……”
他語氣晦澀,便有些說不下去。
兩人靜靜的依偎了片刻,牧碧微吐了口氣:“你射傷他和坐騎無非是爲了他平安無事,如今既然人是好端端的,便不要多想了。”她語氣裡難掩哽咽,“平安無事,還想怎麼樣呢?你不曉得今兒聽那內侍稟告後……我……那一瞬間只要他好端端的,什麼我都認了……”
聶元生取出帕子替她拭着淚,半晌才低聲道:“你說的是……他平安就好。”
“再說今兒若非你出手,這傻孩子還不知道被姬惟帶着衝到什麼地方去呢……”牧碧微就着他的手擦乾了淚,勉強輕笑着問,“姬惟呢?可有人傷到?”
到了這會,西平、新泰和姬恊的差別到底透露了出來,牧碧微自認在衣食住行並平常教導上可以毫不偏袒養女與親子,但生死關頭,親自懷胎生養的孩子究竟重過了養女們……她心裡泛起愧疚,此刻問起來,提姬惟卻不忍提西平與新泰,抓着聶元生的手也微微發僵。
聶元生笑了一下道:“你莫要擔心,公主們都無事。”頓了頓才道,“四皇子也沒事,這小子倒是膽子大……他是第一個跑到陛下跟前擋住陛下的……連飛鶴衛都因爲先前被陛下呵斥退遠些沒趕上他!”
“他居然沒事?”牧碧微驚訝道,“別說你射傷恊郎後跟着射死那虎是爲了救他!”
聶元生微哂道:“就衝着他帶頭不自量力的去救駕,害得恊郎受傷,讓咱們兩個這一場擔驚受怕,我巴不得一箭射死了他!怎麼可能去救他?”頓了一頓,他才道,“四皇子才四歲,陛下雖然精力不濟受了傷,將他推開的力氣還是有的,我看陛下救了他,也只能迅速解決了那頭虎了。”
他嘆了口氣,有些惋惜道,“難得的一個機會,他畢竟是陛下的骨血,父子天性。”
“倒叫我十分意外……”牧碧微抿了抿嘴,“他竟然會救四皇子嗎?我看他對大皇子、二皇子的冷淡,還道如今皇子多了他到底也不可能看得如自己那麼重要呢!看來端明皇后倒也沒算白死,他待四皇子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聶元生笑了一下:“陛下的確不能算明君,在大皇子與二皇子面前當然也談不上慈父,但四皇子小小年紀就敢捨命救他……你知道他向來自詡武力過人,叫個四歲孩子來救自己,便是親生骨肉,這樣的臉他也丟不起。”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親生骨肉怎麼能不救?陛下還沒到六親不認的地步!何況他雖然受了傷,那虎一時間也不可能傷到他性命,倒是四皇子,嘿!隨便捱上一爪子估計就得去掉半條命……”
他搖了搖頭道,“蘇家實在太過冒險了,我想方纔蘇平估計也魂飛天外了一回!”
“這麼說來今日這虎的事情是蘇家做的?”牧碧微恨道,“我還道端明皇后當年極受父母寵愛,所謂愛屋及烏,蘇家不論怎麼佈局總不可能害了四皇子,不想他們膽子倒是不小!才四歲的小孩子,爲了個救駕之功就敢叫他到虎口去救人!”
又警覺道,“四皇子的膽子……的確也太大了些!”
“倒不是蘇家……”聶元生有些尷尬道,“是我做的。”
“你?”牧碧微還在思索,聞言一個激靈,立刻在榻上跪坐起來,瞪着他道,“你……我也不說旁的,你就不能事先告訴一下,我好叫西平他們繞開?”
聶元生亦是後悔不迭:“這些日子以來都沒碰上,我也沒想到……”
見他已經極爲懊惱,牧碧微也不忍心再說什麼了,只道:“你安排這麼一出做什麼?”
“雪藍關的事情。”聶元生用力握了下拳,儘量若無其事的道,“需要陛下快些還都!”
牧碧微皺眉道:“我聽阿爹說鄴都消息都滿天飛了,怎麼陛下難道還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聶元生無奈的道,“但陛下只叫羣臣該回去的回去……他自己反正要繼續玩下去的。”
饒是牧碧微早知道姬深是個昏君,如今也不禁有些無語:“三歲小兒都知道雪藍關的重要,他竟然還有心思繼續狩獵嗎?”
“如今你與陛下說這些不過惹他生氣罷了。”聶元生顯然試過勸說卻敗退了,他搖了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陛下傷了手臂,我打算以此爲藉口再勸說一次,若是不行的話……”
牧碧微忙道:“我可不想叫恊郎背個膽子小的名聲!再說陛下也未必肯爲了他受驚過度回都!”
“……你想到哪裡去了?”聶元生哭笑不得道,“我怎麼會將恊郎算計進去?我是說若陛下還不肯還都,只能叫太后病上一場了。”
“太后生病那麼容易?”牧碧微狐疑的問。
聶元生道:“太后那裡自有人去勸說。”
牧碧微略作沉吟,問道:“你是說……廣陵王?”
聶元生驚奇道:“你怎知道?”
“太后最聽得進去的話,無非出自那麼幾個人!溫太妃、武英郡夫人、宣寧長公主和廣陵王。”牧碧微眯起眼,不冷不熱的道,“溫太妃是向來就不摻合朝事的,這也是她和高陽王的存身之道!至於武英郡夫人雖然姓高卻是明擺着幫夫家蘇家,蘇家沒什麼理由要陛下立刻迴雪藍關吧?若是高家要保高婉君還好……如今高婉君都死了,我看高傳根本就不想去西北,這才忍下了孫女之痛!既然高傳打發不走,接倪珍任的那麼幾個人……最有可能的就是曲夾,蘇家是打從心眼裡不願意曲家東山再起的,自然是能拖延一日議西北軍新帥越好!樓萬古如今在營州風生水起的,宣寧長公主對西北可沒什麼興趣……剩下也只有廣陵王了,他是太后最疼愛的兒子,和王妃又十分的恩愛,你也說了,這廣陵王空有賢德之名,卻是個糊塗蟲,安平王幾次三番將他糊弄,廣陵王妃糊弄他難道就很難嗎?聖駕提前還都決倪珍事,最等着好處的就是曲家……曲氏給了你什麼好處,你這樣賣力的幫着她,差點連自己的兒子都坑了進去啊?”
聶元生苦笑着道:“明後日,估計曲家的使者會來尋我商議此事,如今他們還沒來尋我,但我這回雖然間接幫了他們一把,實際上卻是爲了自己……你可知道,高家爲什麼沒給那高婉君求情,任憑這小娘被賜死竟忍了?”
不等牧碧微回答,他就嘆了口氣,道,“這是因爲高傳得到了一個消息——高七因爲執掌飛鶴衛又姓高,所以被高傳暗中交代了此事,好讓他早作準備……我也是從這個消息中推斷出曲家的目的與咱們的目的不算衝突,雖然祖父生前很有將曲家這些世家打壓下去的盤算,但也不過是盤算,我可沒祖父那麼大的能耐……陛下也不是高祖!自然是緊着自己的好處了!天下這局棋……嘿嘿!下了這許多年……高傳麼,如今你就是打死了他,他也絕對不肯離開鄴都的!”
牧碧微驚訝道:“是什麼消息竟然如此緊要?竟叫他連高家丟這麼大的臉也不管了?”
“高家丟臉算什麼?”聶元生嘿然道,“如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討得陛下高興……最重要的是決計不能叫陛下厭棄了他!”
他神色慎重道,“獵虎之事是我設計,但也沒想到四皇子如此反應……這個消息不知道蘇家是不是也知道了,若是也知道,卻是有些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