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王殿下!”紫芝欣喜地喚了他一聲,回眸與他相視而笑時,那忽閃忽閃的長睫毛恍如塗了一層淡淡的金粉,在二月春晨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盈盈一禮,然後指了指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有些靦腆地說:“殿下留宿宮中之事不宜張揚,我擔心尚食局的人還沒有給殿下準備早膳,所以……就先送些吃的過來。”
李琦頗有些意外,笑道:“碧落那丫頭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倒是勞你費心記掛着。”
紫芝走到花樹下的石桌前,把食盒輕輕放在上面,含笑問道:“飯菜擺在這裡可以嗎?”
“嗯。”李琦微笑着點了點頭,一撩錦袍坐在了桌前的石凳上,對忙着擺放碗碟的少女說,“你也沒吃早飯呢吧?正好,坐下來一起吃些吧。”
彼此身份懸殊,紫芝哪裡敢與他一起用餐,連忙推辭道:“不用不用,我……我剛纔吃過了,不餓的……”然而話未說完,肚子就已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這聲音在靜謐的庭院中顯得格外明顯,小姑娘又羞又窘,慌忙用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胃,幾乎想找個地洞藏起來。李琦忍俊不禁,卻也沒有拆穿她的謊言,只是故作不解地笑問道:“紫芝,以前你見了好吃的可是來者不拒啊,現在怎麼……怎麼反倒越來越客氣了?”
“人家……人家長大了嘛!”紫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紅着臉低頭道,“過了今年春天,人家就十六了,哪裡還能跟以前一樣,像個不懂規矩的小孩子似的……”
花樹下的少女身姿娉婷,那張嬌俏白嫩的小臉兒雖仍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而她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卻已在不知不覺間多了幾分韶齡女子的溫婉嫺雅。李琦含笑看着她,輕輕點頭道:“嗯,看起來的確像是個大姑娘了,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也不像以前那樣只知道哭鼻子了。”
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昨日入獄一事,紫芝低着頭赧然道:“昨天的事……是我又給殿下添麻煩了。我以爲只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就沒事的,沒想到……”
“不麻煩。”李琦卻只是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在食盒中拿起一個圓圓的糯米糰子,邊吃邊說道,“就算被父皇知道了,也頂多就是罵我幾句,我左耳進右耳出也就是了,無所謂的。倒是你,以後可千萬別再做這樣冒險的事了,我不常在宮中,沒辦法每次都及時趕過去救你。”
“嗯,以後……我會小心的。”紫芝頷首答應,聽着他話語中毫不掩飾的關切,心裡只覺得暖融融的。朝中政事她雖不甚瞭解,卻也知道如今皇子間的儲位之爭異常激烈,忠王與壽王二黨明裡暗裡鬥得不可開交,而李琦身爲壽王的同母弟,一舉一動都頗受矚目,稍有不慎就會被言官攻擊彈劾。昨天,他先是爲一個犯錯的小宮女攬下罪責,又因此誤了出宮的時辰,擅自夜宿宮禁,若被忠王一黨的人借題發揮,誣陷他是劉淑儀“巫蠱”一案的同謀……
紫芝幾乎不敢再想下去,低垂着眼簾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愈發覺得歉疚。李琦卻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繼續說道:“你入宮的時日也不短了,應該明白其中利害,若真因私*燒物品而失了火,只怕會立刻被杖殺,沒有人能救得了你。追憶故人,只需焚一爐香、備一盞茶,能盡到心意足矣。對於你姐姐來說,還能有什麼比你的平安更重要麼?”
他語氣真誠,句句話皆是爲她着想。一時間,紫芝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只是用鼻腔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很甜很柔軟,就像是他此時吃得津津有味的糯米糰子。見她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李琦有意要哄她開心,便又從食盒中取出一個糯米糰子來,遞給她道:“這個味道不錯,來,你也嚐嚐。”
“我、我真的不餓……”紫芝又是下意識地搖頭,婉拒道,“這是殿下的早膳,我如何敢僭越……”
“你小小年紀的,頭腦怎麼如此古板?”李琦不禁微微一笑,不由分說地把那香噴噴的糯米糰子直接遞到她脣邊,“就算不餓,嘗一口又何妨?”
紫芝拗不過他,只得紅着臉低頭咬了一口,一嘗之下只覺得那糯米清香甜軟,裡面的糖餡兒入口即化,果然好吃極了。細細咀嚼後更是滿口餘香,小姑娘歡喜得眼睛都亮了起來,忍不住又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大口,而這一次,她的脣卻不小心碰到了他指尖處溫暖的肌膚。
“哎呀——”紫芝不禁一聲低呼,剎那間彷彿觸電了一般,一顆溢滿了甜蜜的小心臟怦怦地狂跳着,臉頰滾燙,似乎想看他卻又不敢看他,整個人都怔怔地呆住了。他的手指依然修長而溫暖,還帶着一股淡淡的糯米清香,這讓她忽然想起一個似乎不太恰當的詞——秀色可餐。
她的小嘴兒微微張着,脣角粘了一顆米粒兒也不自知,那副又呆又可愛的模樣,就像是一隻在樹上覓食的毛茸茸的小松鼠。李琦忽然想起自己十七歲生辰那天,她大言不慚地打着“變戲法”的幌子,半哄半騙地吻了他的手,那個時候的紫芝小姑娘,可完全不知道什麼是害羞呢……想到這裡,脣角不禁漾起一抹溫柔笑意,他故意輕咳一聲,拿着剩下的那半個糯米糰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喂,你自己拿着行嗎?我這樣舉着很累的。”
“啊?”紫芝這纔回過神來,慌忙接過自己吃了一半的糯米糰子,對他羞澀地一笑,吃完之後,她的小舌頭輕輕一卷,靈巧地舔去了脣邊的那一顆米粒兒。
李琦又挑了幾樣點心和小菜盛在碟子裡,推到她面前道:“喜歡就坐下來多吃點兒吧,何必餓着呢?”
紫芝歪着頭思忖片刻,想來此處也沒有其他人在,便欣然一笑,在下首的位子上側身坐了。這飯菜倒也平常,可不知怎麼,二人的胃口似乎都突然變得特別好,沒多久就把所有能吃的東西一掃而光。紫芝把最後的半壺酪漿分倒在兩個杯子裡,又不知從哪裡掏出來一根空心的細蘆管,放在自己的杯子裡饒有興致地慢慢吸着。
“呀,對了……”小姑娘忽然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彷彿忽然想起什麼,十分擔心地說,“昨天聽陳典正說,有人告發劉淑儀用巫蠱之術謀害陛下,抓了好多宮人去嚴刑逼問呢。淑儀娘娘是個好人,她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她!淑儀娘娘她……她會不會出事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什麼所謂的‘巫蠱’,不過就是那梅妃江氏使出來爭寵的小伎倆罷了。呵,如此低劣的手段,也虧她想得出來。”李琦頗爲不屑地輕輕一笑,伸手彈去落在衣袖上的一隻小飛蟲,“江採蘋倒是個色藝雙全的才女,解音律,通詩書,只可惜論起心機手段來,卻根本及不上淑儀娘娘之萬一。”
“而且,昨天那場大火對淑儀娘娘也十分有利呢。不但能把那些所謂的‘罪證’燒得一乾二淨,而且還可以反過來攻擊梅妃,說她誣陷不成、殺人滅口……”紫芝這才放下心來,隨手收拾着桌上用過的杯箸碟盞,展顏笑道,“一說到淑儀娘娘,我就想起那年冬天她帶我出宮,去松風樓吃的那個馬家燒雞,真是又嫩又香啊……唉,以後啊,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去那裡大飽口福一番。”
“這有何難?”李琦朗然一笑,“下個月,靈曦就要出宮去城外的月輪峰修道了,肯定也得帶上你吧?到時候找個機會,我請客,帶你把長安東西兩市的美食吃個遍。”
“真的?”紫芝眨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神采飛揚地籌劃起來,“僅僅是東市,飯館、酒樓就有百十家呢,若是一家一家地吃下去,足夠咱們吃一個月了!嗯……不過呢,也不能總是讓殿下破費,從今天起我就開始攢錢,到時候我也請你吃!”
“好啊。”李琦欣然頷首,眉目間的笑意似乎都要溢了出來,“若是你請客的錢還沒攢夠,我可以先借給你,不過,要記得還哦。”
紫芝一手托腮,一手拈着青色的細蘆管喝着酪漿,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靦腆起來,欲言又止,猶豫了半晌才說:“那個……有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可就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問,可又怕別人笑話我……”
李琦故意正色道:“你且說說看,我儘量不笑。”
“那……我說了。”儘管庭中並無旁人,可紫芝還是小心翼翼地四下裡張望了一番,一雙烏黑眸子骨碌碌地轉着。她歪着身子湊到他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那天我聽松風樓的客人說,那兒的馬掌櫃是個‘斷袖’,我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那個……什麼是‘斷袖’啊?”
李琦才飲了一口酪漿,聽了這話幾乎笑得要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