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瑛率衆兵將披甲入宮,行經宮城北部的重玄門,進入第二道宮門玄武門時,身後幾道金釘朱漆的大門竟悄無聲息地次第關閉。
“二哥。”光王李琚放慢腳步,微蹙的眉宇間現出一道深深的摺痕,“這情況……似乎有些不太對吧?”
宮門啓閉皆有定時,除非帝后親自下旨,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更改。今日武惠妃傳召太子與諸王入宮,說宮中有賊人謀逆,命衆皇子披甲帶兵入宮護駕。情況緊急,關閉宮門防止賊人逃竄亦屬正常之舉,然而,此時李瑛心中卻隱隱掠過一絲不安。他暗自定了定神,對身邊的鄂王、光王兩位兄弟囑咐道:“武惠妃素來陰險狡詐,今日剿賊一事恐怕也沒有她說的那麼簡單。五郎、八郎,咱們兄弟三人務必要多加小心,切不可再中了她的圈套。”
李琚低頭思忖片刻,對太子說:“二哥,不如你先尋個藉口回去,我和五哥留在這裡頂着。你貴爲儲君身份非同尋常,平日裡又不常習武,真的沒必要來趟這個渾水。現在走,應該還來得及。”
“是啊,八郎說得有理。”鄂王李瑤察覺宮中氣氛有異,也連忙隨聲附和,“我早就覺得,這其中必定有詐。說什麼宮中有賊急需護駕,依我看,全都是武惠妃那毒婦耍的鬼把戲。如今武氏在宮中一手遮天,二哥若在這裡被她困住,只怕會有危險。玄武門那邊也有咱們的人,二哥,你快些回去吧。”
“不行。”李瑛斷然拒絕,回首望向不遠處緊閉的宮門,心事重重地說,“無論剿賊一事是真是假,我都不能走。武惠妃工於心計,幾次三番想要設局置我於死地,我又何嘗不知?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到父皇,就有些難辦了。你們且想想看,如果父皇當真被那所謂的‘賊人’所傷,而我身爲太子卻遲遲不來護駕,豈不是落下了不忠不孝的罪名?事後再經武惠妃、李林甫等人一番中傷,那我這個儲君之位可就要拱手讓人了。”
李瑤氣憤地握緊佩劍,冷笑道:“武氏果真刁滑,咱們今天無論來與不來,還不都是難逃她的圈套?”
“怕什麼?”太子李瑛鎮定如常,看了看身後緊隨的五百精銳將士,眼神中依稀有一國儲君的睥睨氣度,“想要重演玄武門之變麼?我倒要看一看,她武惠妃究竟有什麼通天的本事,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取我的性命!”
宮苑內格外安靜,冬日湛藍的天空下,冰霜封凍,積雪覆蓋,幾隻麻雀在灌木叢中嘰嘰喳喳地覓食,看起來甚是安閒。衆人一路向南行至太液池畔,仍不見有其他親王前來入宮剿賊,心中更是疑竇叢生。李琚凝神沉思,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霎時變了臉色道:“不對……武惠妃這是要栽贓……”
太子與鄂王亦是聰明人,還不及李琚說完,就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武惠妃穩居深宮多年,殺人根本就無需用刀,只要給他們三人隨便扣上一個謀反的罪名,就足以達到剷除異己的目的。謀逆乃是歷代君王之大忌,寧可錯殺一千,也決不允許有一條漏網之魚,哪怕是對妻妾子女、至親兄弟也毫不留情。李瑛驚出一身的冷汗,與二位兄弟對視了一眼,當機立斷道:“八郎,你帶着咱們的人先退至玄武門外,見機行事。五郎,你現在就隨我去面見父皇。”
然而,一切都已太遲。太子話音未落,就見左威衛郎將王忠嗣已經帶領二千禁軍將其包圍。這王忠嗣乃是已故的左金吾衛大將軍王海賓之子,因父親在開元二年與吐蕃交戰時爲國捐軀,自九歲起就被皇帝李隆基收養在宮中,成年後頗受其倚重。禁軍將士們身披戰甲,手執刀戟,氣勢凜然如同黑雲壓城。在這冰冷壓抑的甲光之中,有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少年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武惠妃的愛子盛王李琦。
太子李瑛冷眼環顧,直視着這位異母弟意味深長的目光,淡淡問道:“二十一郎好大的陣勢,可也是奉了惠妃娘娘的旨意,帶兵剿殺宮中逆賊麼?”
“沒錯,剿賊。”李琦微笑頷首,聲音卻冰冷如刃上寒霜,“今日駙馬楊洄呈上密奏,說太子與鄂王、光王勾結謀反,意欲篡位。父皇龍顏震怒,遂命我與王郎將帶領禁軍前來鎮壓反賊。”
此言一出,太子身後的諸位兵將一片譁然,場面頓時就亂了起來。李瑛扶了扶頭上戴的銀盔,顯然是不習慣穿這樣沉重的戎裝,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有幾分頹唐。他揚了揚手,示意手下衆人先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對王忠嗣心平氣和地說:“王郎將,請你手下的將士先行讓開。謀逆一事純屬無稽之談,我即刻就去蓬萊殿面見父皇,將此事解釋清楚。”
王忠嗣沒有答話,只是側首望向身邊的紫袍少年,謹慎地詢問他的意見。李琦負手而立,冷漠地瞥向三位面色陰沉的異母兄長,對王忠嗣說道:“王郎將也都看到了,太子與二王頂盔披甲,帶兵入宮,謀反一事已然屬實。所以,王郎將不必有什麼顧慮,只要把自己親眼所見的如實向聖上稟明,就可以了。”
王忠嗣只得答應,即刻喚來手下一名校尉,仔細叮囑了幾句,便派他去蓬萊殿向皇帝稟明情況。宮苑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太子與手下衆人雖心中怨憤,卻也只得強抑住怒火,站在原地耐心等待。李琦悠然踱着步子,從隨行的內侍手中取來些備好的糕點,碾成碎屑灑在灌木下吸引鳥雀來啄食,一副怡然自樂的樣子。他廣袖迎風,一襲紫衣翩然華美,站在身披甲冑的衆將士中,風姿宛如遺世謫仙。
“二哥,你怎麼如此糊塗?”李琦緩緩走到太子面前,步履從容優雅,微微嘆息道,“二哥已貴爲儲君,父皇百年之後,這天下遲早是你的,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太子李瑛固然性情溫文,然而此刻見他如此放肆,也不禁陡然沉下臉來,冷笑道:“父皇並非昏庸之君,你們玩弄的這些小小伎倆,他又怎會看不透?你百般阻撓我們去面見父皇,無非是心虛罷了。”
“二哥誤會了。”李琦神色平和,雲淡風輕地說出略帶嘲諷之語,“並非小弟存心阻撓,而是父皇實在爲此事痛心疾首,親口說不願再見到這幾個謀逆篡位的不孝子。小弟不才,論起玩弄心機與手腕,哪裡能及得上幾位經世濟民、運籌帷幄的兄長?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爲君父分憂而已,慚愧,慚愧。”
李瑛聽了只是沉默,目光淡淡掃過少年眉宇間的明朗神采,脣邊銜起一抹冷笑。
李琦微微一笑,又繼續說:“不過,二哥大可放心,父皇已經急召李林甫、牛仙客等幾位宰相入宮,想必會秉公處理此事,不使一人含冤。只可惜張九齡遠在荊州,也不知如今朝野上下,還有沒有人敢爲太子殿下您誓死效忠呢?”
光王李琚終於忍無可忍,忽然大踏步上前,錚然拔出腰間佩劍,劍尖直抵少年的咽喉,怒喝道:“李琦,你們母子三人仗着父皇的寵愛,爲了和二哥爭這個儲位,做出多少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事來?好,既然你們有本事栽贓陷害,我今天就索性殺了你,再一併去向父皇請罪!”
“八郎,把劍放下!”太子李瑛揚聲斥道,“你冷靜些!他就是要故意激怒咱們,好坐實了謀反的罪名。”
李琚卻恍若未聞,雪亮的雙眸中殺氣瀰漫,劍尖又向前移動了半寸,劃破了少年明淨的肌膚。
“心狠手辣?不擇手段?”李琦冷笑着反問,用兩根手指緊緊夾住劍尖,語氣依舊波瀾不驚,“這樣的事情,八哥就敢說自己一件都沒有做過嗎?呵呵,生長在皇家的人,哪有一個手裡是乾淨的?”
李琚怒目而視,看着數滴鮮血從少年脖頸處的傷口漸漸滲出,心中頓時涌起一陣複雜的快意。而李琦依舊淡定,將劍鋒下的痛楚隱藏在幽深眸光中,良久,他終於等到了那個期待已久的人。
那是一位年過五旬的清癯老者,儀態威武,眸光炯炯,正是皇帝最寵信的近侍宦官——右監門衛大將軍高力士。高力士向盛王施了一禮,略帶悲憫的目光從太子臉上迅速掃過,然後對衆人說道:“陛下命我前來傳口諭:皇太子李瑛及鄂、光二王謀反屬實,朕爲君爲父,深感痛心,現廢李瑛、李瑤、李琚爲庶人,暫拘於宗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