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飛逝,轉眼間已是次年盛夏。山中蟬鳴聲不斷,如炙烤的豔陽般帶着些鼓譟的味道。紫芝斜倚在鋪了竹蓆的榻上,悠閒地輕搖手中的生綃白團扇,只見窗外夾竹桃盡情吐豔,粉紅色的花枝在夏風中微微搖曳着,庭院中一派永不凋謝的燦爛。
榻邊的一張卷耳矮几上,一對兩寸多高的泥塑小人偶並肩擺在那裡,一男一女,栩栩如生,模樣竟與她和她的郎君有七八分的相似。這是那年她因餘燭公主一事負氣跑回孃家時,他特地叫人做來送給她的,小人兒身上還刻着兩行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多麼般配的一對璧人啊……想來也覺可笑,人世間的愛侶甜蜜後總逃不過分離的命運,反倒不如這人偶,縱然是由冷冰冰的泥土塑成,卻能永遠相守在一起。
紫芝的目光久久凝視在那一對人偶身上,時而溫柔,時而恍惚。
“裴姐姐,我來看你來了!”忽然,門外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紫芝擡頭看去,只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闊步走進門來,面如冠玉,目似點漆,儼然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正不知此人是誰,卻見高珺卿跟在那少年身後走了進來,笑吟吟道:“紫芝,你看誰來了?我們家五郎心心念念只想着他的裴姐姐,一到長安,就忙不迭地跑來看你,連我這個親姐姐都要拋在一邊了呢。”
“望舒?”紫芝驚喜地喚出那少年的名字,連忙起身相迎,“幾年不見,五郎真是越長越英俊了,剛纔我差點都沒認出來呢!”
曾經陪她在西域戈壁灘上自由馳騁的男孩兒,如今竟已長成了一位俊秀挺拔的美少年。
高望舒被她誇得俊臉一紅,忙把隨身的包袱取下來遞給她,殷勤道:“裴姐姐,你一個人住在山裡肯定會覺得很無趣吧?我從西域給你帶來了好多好東西呢,吃的玩的都有,你看看喜不喜歡?”
“多謝你了,五郎。”紫芝打開包袱,只見裡面有草原上最時新的織品刺繡、安西四鎮最可口的堅果點心,還有筆墨紙硯、首飾釵環等什物,琳琅滿目,不一而足。她拿起一顆堅果剝開吃了,細細咀嚼着,脣邊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真的很好吃呢!五郎,難爲你這樣有心了。”
高望舒撓撓頭,靦腆地嘿嘿一笑:“裴姐姐,你喜歡就好。”
高珺卿見狀不禁瞪起一雙杏眼,毫不溫柔地把弟弟拉到自己身邊來,壓低聲音狠狠訓斥道:“你這小子,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許打你裴姐姐的主意,聽到沒有?”
“我的事,你管不着!”高望舒毫不示弱,俊秀的眉眼間滿是少年人的桀驁不馴,輕聲嘟囔着,“以前一直沒有機會,現在裴姐姐已經不屬於那個人了,我喜歡她,想要哄她開心,難道還觸犯了大唐的律法不成?”
“你……”高珺卿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他,轉而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紫芝,“喏,盛王殿下託我帶給你的。”
紫芝打開信箋匆匆瀏覽一遍,信雖只有寥寥數行,敘述的也只是他們父子的生活瑣事,然而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跡,她心裡便覺得暖融融的。
高家姐弟也不與她客氣,見她看信看得入神,便徑自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猶自鬥嘴鬥個不停。
紫芝把信箋小心地收在枕邊,然後爲他們各自調了一杯加了碎冰的木樨清露,與高珺卿隨口聊着天:“我聽說裴將軍傷勢恢復得不錯,如今都已經能下地行走了呢,你這個賢內助當真是功不可沒。還好,你這幾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明年上元節咱們幾個還一起去街上看花燈,怎麼樣?”
“當然好啦!”儘管已嫁作人婦,高珺卿卻仍是一副小女孩兒的雀躍模樣,笑語盈盈,“到時候你和盛王殿下也能重新在一起了,咱們四個還像以前一樣,擊劍縱馬,飲酒賦詩,當真是好生快活!”
高望舒眼睛一亮,忽然插嘴道:“去看花燈啊?阿姐,到時候別忘了也帶上我一個。”
高珺卿冷冷瞪他一眼,兇巴巴地說:“去去去,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和你裴姐姐說話,小孩子家別胡亂插嘴。”
“喂,你別小瞧人!”少年的臉龐因氣憤而微微漲紅,轉而對紫芝豪氣干雲地說,“我高望舒年紀雖不大,卻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裴姐姐,反正你待在這兒整日也是閒着,不如我陪你去江南遊玩一番如何?”
“嘿,你這小子,給你點顏色你就要開染料鋪了是不是?”高珺卿眼波一橫,揮着手就把弟弟往外趕,“出去出去,我和你裴姐姐還有體己話要說呢。”
高望舒不滿地“哼”了一聲,起身向庭院中走去。
紫芝見狀不禁抿嘴一笑,對高珺卿說:“你們姐弟兩個真是對前世的小冤家,一見面就吵個沒完。”
“這小子,真是煩死人了。”高珺卿笑着罵了一句,低頭看看自己腰間所佩的青冥劍,忽然間感慨萬千,“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記得第一次見到盛王殿下時,我還在這白鶴觀女扮男裝當侍衛呢,爲了搶他這把劍,竟差點和他打得掛了彩……說起來還真是不打不相識,能交到你們這些講義氣的朋友,我高珺卿此生便也無憾了。”
紫芝亦是含笑感慨:“是啊,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呢。誰能想得到,當年太華公主身邊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宮女,有朝一日竟能跟隨你高女俠學得一身好武藝呢?”
提及少年時的往事,二人不禁相視一笑,然而心中卻忽又生出一種世事無常之感,只覺光陰流轉,宛如夢幻。
“既然嫁了人,當年威名赫赫的高女俠也該退隱江湖了。”高珺卿隨口開着玩笑,把腰間的青冥劍解下來放到几案上,“紫芝,這把劍就轉贈給你了。畢竟是盛王殿下的心愛之物,還是由你帶在身邊最爲合適。”
紫芝微覺驚訝,卻也沒跟她客氣,想了想便含笑收了下來。
高珺卿喝了一口清涼可口的木樨清露,忽然問道:“想他嗎?”
紫芝在榻上抱膝而坐,把下頜輕輕抵在膝蓋上,悶悶地吐出一個字:“想。”
高珺卿帶着一抹調侃的笑容,道:“反正這裡也無人看管,你和他還是可以私會的嘛,兩個人手牽着手一起漫步山林,多浪漫啊……而且我覺得,現在外頭的風聲已經小了很多了,估計再過一陣子他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不。”紫芝卻很平靜地搖了搖頭,輕輕一笑,“事已至此,我還有回去的可能嗎?他應該尋一位更適合的女子相伴終生纔對,我不想再耽誤他了。”
“啊?”高珺卿一怔,不明白她爲何會這樣說。
“回到他身邊,做一個沒名沒分的侍妾麼?”紫芝幽幽嘆息一聲,心口處似有針刺般細微的疼痛,“也曾猶豫彷徨過,也曾被他矢志不渝的深情深深打動,可我反覆思量過了,還是覺得不能就這樣跟他回去。王妃之位不會空缺太久,陛下終究會另擇名門佳麗賜予他,而他若執意抗旨,只怕境況堪憂……珺卿,你知道麼?屈居於人下,看着他與另一個身份尊貴的女子以夫妻相稱,這樣的日子我是不想再過了。”
“爲什麼?”高珺卿愈發不解,挑眉問道,“與真真切切的幸福相比,一個正妻的虛名對於你來說就那麼重要麼?王妃已經被廢,府中衆姬妾也盡數遣走,如今你們之間再無任何障礙,只要他堅持不再另娶……”
紫芝輕聲打斷她:“可我只想像現在這樣,一個人過平靜安逸的日子。”
“被廢的太子妃韋氏和杜良娣的事,你應該聽說過吧?”高珺卿定定凝視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提醒道,“同樣是廢爲庶人,她們一個青燈古佛境況淒涼,一個已然奔赴黃泉,而你卻能在這裡逍遙自在,就沒想過是因爲什麼嗎?”
紫芝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一震,一時竟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那是因爲,盛王殿下一直在拼盡全力保護你啊。”高珺卿柔聲輕嘆,“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男子,哪怕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依然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雖然有時候因身份尊貴而顯得強勢一些,可他是真的對你好,就算自己承受再大的壓力,也不忍心讓你受一絲委屈。以前在王府做侍衛時,有一次我和他開玩笑,問他爲什麼放着傾國傾城的杜王妃不喜歡,反而對你那麼好?紫芝,你知道他是怎麼回答的嗎?”
“他……他怎麼說?”紫芝的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
高珺卿用手輕輕覆上她微涼的手背,含笑回答:“他說,杜王妃就像是如火驕陽,而你像是夜空中純淨皎潔的月亮,如果太陽和月亮一同出現在天空中,人們第一個注意到的一定是太陽,然而太陽看久了會覺得刺眼,唯有月亮,永遠散發着最溫柔的光芒——他所愛的女子,縱然不是明豔絕倫的傾城美人,也足以讓人過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