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的庭院中,受杖宮人們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依照規矩,內廷宮人一旦獲罪進入宮正司,無論罪名是否屬實,審問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威懾。這次延慶殿的宮人們自然也無一倖免,唯有紫芝毫髮無損地走進審訊的正堂,見貴妃獨孤盈肅容端坐於上首,便恭敬地斂衽下拜:“妾尚儀裴氏參見貴妃娘娘。”
獨孤盈並未讓她起身,只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淡淡道:“裴尚儀想必也已經知道了,有人向陛下告發你勾結先帝廢后張氏餘黨意圖謀逆,證據確鑿,陛下龍顏震怒,命本宮徹查此案。裴尚儀貴爲內廷女官之首,審問前例行的杖刑就先免了,希望你能早日認罪伏法,也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紫芝聽着外面宮人們愈加淒厲的呼痛聲,心中駭然,面上卻鎮定如常:“貴妃娘娘明鑑,妾不曾謀反。不知是何人口出妄語肆意污衊,妾願與此人當堂對質!”
獨孤盈略一點頭,對身邊的宮女吩咐道:“召陳典正上堂回話。”
宮女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引着一位身着寶藍色宮裝的年長女官走進堂中,正是宮正司的典正女官陳落桑。落桑垂首走上前來,跪在紫芝身側向獨孤貴妃伏身行了大禮,姿態極盡諂媚,眼角眉梢卻依稀有掩飾不住的興奮。果然是她!紫芝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深深的厭惡,只聽獨孤盈沉聲開口:“陳典正,如今裴尚儀就在此處,你且把指控裴尚儀謀反的證據全都拿出來,如有不實,將以污衊上官之罪嚴懲,你可明白?”
“是。”落桑從袖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白麻紙,恭敬地呈了上去,“陛下初登帝位之時,就下旨將先帝廢后張氏身邊的黨羽全部下獄治罪,其中有一人名喚谷蘭,本來是要處死的,卻被尚儀大人硬給保了下來,只杖責後逐去掖庭局服役。尚儀大人統御內廷女官,位高權重,她的吩咐奴婢們焉敢不聽?雖知此事乃是徇私,卻還是任由尚儀大人把谷氏接去延慶殿休養,後來又安排她到尚食局做事。這谷氏乃是昔日廢后張氏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宮中人盡皆知,如今有了尚儀大人的庇護,更是一心想要爲舊主報仇,前日竟膽大包天在陛下的御膳中下毒,虧得周司膳提早察覺,纔沒有釀成大禍。谷氏被下獄審訊後,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而且招認下毒一事乃是尚儀大人指使,許諾事成之後帶她一起逃離宮城。這是谷氏畫押後的口供,請貴妃娘娘過目。”
獨孤盈看着供狀上按下的血指印,冷聲道:“裴尚儀,你還有何話說?”
紫芝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我入宮前是什麼身份,旁人或許不甚清楚,陛下和貴妃娘娘卻是心裡有數,谷蘭曾對我家有恩,所以我才冒險救她一命,至於什麼下毒、謀逆,那都是沒有的事,想必是某些居心叵測的小人蓄意污衊!請貴妃娘娘將谷蘭帶到堂上,有些話還是當面說清楚比較好。”
獨孤盈當即吩咐宮人:“去獄中把谷氏帶上來。”
韋宮正卻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啓稟貴妃娘娘,谷氏當初杖責後已是落下一身傷病,這次一入宮正司又捱了三十杖,估計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今天一早就已死在獄中了。”
紫芝心中一沉,谷蘭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供詞豈不是死無對證?
獨孤盈亦微微蹙起蛾眉,沉吟道:“谷氏一死,這裴尚儀的案子可就難辦了……”
韋宮正忙道:“依我大唐律,供狀畫押後即可生效,無論犯人是死是活,貴妃娘娘依着宮規律法處置便是。”
落桑忙也伏地磕了個頭,一臉懇切地提議道:“奴婢適才所言句句屬實,貴妃娘娘若有什麼疑慮,不妨把延慶殿的宮人也提上來審問一番,尚儀大人縱然行事周密,也斷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而且,這些宮人中或許還有谷氏的同黨……”
獨孤盈眸光一凝,立刻命人將受杖後的延慶殿宮人帶到堂上來。這些宮人不過是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一個個被打得鬢髮散亂、嬌軀戰慄,聽到獨孤貴妃一聲喝問,立刻乖乖地招認裴尚儀謀反屬實。就連紫芝的貼身宮女妙兒,也在韋宮正冷厲的逼視下顫抖着叩首道:“奴婢……奴婢是隱約聽到尚儀大人與谷蘭私下裡商議謀逆之事,但奴婢真的不曾參與,求貴妃娘娘饒命啊……”
紫芝眸中似要噴出火來,終於忍不住向韋宮正喝道:“你們、你們這是屈打成招!”
韋宮正依舊神色淡定,嘴角微微揚起優雅的弧度:“裴尚儀此言差矣。自大唐開國以來,宮正司的規矩就是如此,倘若裴尚儀當真清白,這區區三十杖,倒還不至於讓身邊親信之人顛倒是非吧?”
紫芝咬牙反問:“謀害陛下,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韋宮正卻不再理她,轉而對獨孤盈道:“貴妃娘娘,證據確鑿之下裴尚儀仍不肯招認,只怕得用刑了。”
獨孤盈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復雜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昔日舊主,曾經在她眼中如女神般尊貴不可侵犯的盛王妃,如今竟不得不屈膝跪在她的腳下!這種感覺實在太過奇異,又讓她飄飄欲仙……恍惚間對上紫芝清冷明澈彷彿洞徹一切的眸子,獨孤盈竟猛地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立刻移開目光,掩飾般地輕咳一聲道:“裴尚儀畢竟身爲內廷女官之首,不宜輕易動刑,且先將她收入獄中,待本宮奏明陛下,再做決斷。”
韋宮正恭敬地應了聲“是”,揚聲吩咐:“來人,把裴尚儀押入大牢,好生看管!”
兩名內侍立刻領命上前。紫芝看着獨孤盈閃爍的眼神,再看看身邊難掩得意之色的落桑,忽然間什麼都明白了,心頭一陣冰涼。爲了牢牢抓住後宮權柄,爲了皇帝的椒房獨寵,有些人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啊!脣角不禁漾起一抹嘲諷的笑,紫芝咬牙忍住膝蓋鑽心的疼痛,緩緩站起身來,徑自邁出正堂向牢獄走去,那孤清的背影宛如一隻折翅的白鶴。
“咔噠——”牢門落鎖的那一刻,紫芝只覺得今日的經歷無比荒謬。
宮正司的牢獄依舊陰冷潮溼,紫芝靠牆坐在角落處的草墊上,忽然在想這間囚室就是少年時自己曾被關起來的那個麼?不,時間太久遠,她已經記不得了。暮色漸濃,夕陽絢麗的餘輝透過狹小的高窗照在她身上,明明很溫暖,卻有一種難言的苦澀驟然襲上心頭——真是命運無常啊,原以爲一切都計劃得很周密,自己很快就能離開宮廷與夫君遠走高飛,不想一時疏忽,到頭來卻是遭人陷害、身陷囹圄。
更何況,將她推向此般境地的,竟是一直以來她最信任的那個人。
思緒漫無邊際地飄飛,不知怎麼,紫芝只覺鼻翼一酸,眼眶竟忽然微微有些溼了。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聲,然後是獄吏誠惶誠恐的聲音:“陛下,尚儀大人就被關押在那處牢房中,臣等一直好生伺候着,不敢委屈了尚儀大人……”
李豫從隨行的內侍手中接過一盞宮燈,揮了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紫芝聽出來人是誰,卻懶得擡頭去看,只低垂着眼簾注視着地面上匆匆爬過的小蟲子。
李豫隔着牢門的鐵柵欄凝視她許久,忽然訝異地開口:“紫芝,你哭了?”
紫芝微微別過頭去,語氣生硬:“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