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瑤華的故事+青書尾聲(下)
定業二十二年,初秋。
宣國公府的馬車停在府邸門口,葉瑤華在上車前看了看有些陰沉的天空,默默在心底嘆了口氣。
宮城裡無時無刻都是乾淨整潔的模樣。
雖然偶爾有淡黃色的落葉打着卷從樹上飄落,但是很快就被宮人們收拾了去。
整潔的好像是七日前染滿太和殿前的鮮血從不存在過一樣。
葉瑤華現下就走在一條幹淨整潔的青石路上,引路的宮女帶着她到了御花園的千秋亭前才停住腳步。
年已半百的皇帝正負手立在亭檐下,聽聞腳步聲便轉過頭來。
這位開國之主出身江湖名門,武功修爲隨着年齡增長越發深不可測。
五十幾歲的人而今看來也就是四十許的模樣。面容秀雅,儀態謙沖,唯有眉心蹙起時出現的兩道深深的皺紋讓他顯出風霜來。
葉瑤華忙上前兩步行了大禮,聽見皇帝叫了起,她才站起來小心的窺了一眼皇帝的臉色。
皇帝比前幾日見時明顯瘦了些,面孔也顯得蒼白。他聲音平淡,“廢太子昨日在天牢自斷經脈,身後事你有什麼章程?”
葉瑤華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她追隨皇帝大半生,前半生是金戈鐵馬,後半生也算不上平和安穩。
她略想了想,才說道,“臣以爲,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然畢竟父子之親,或許可以酌情……”
皇帝冷淡的笑了一聲。
葉瑤華便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皇帝的聲音十分平靜,“勾結首輔意圖謀逆,更指使宮女毒害於朕,他心中何曾當朕是父親。”
“朕膝下義子義女數十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自然也不少。”皇帝嘴角勾了一下,轉了話題說道,“昨日你去送葉夕了?朕奪他爵位,貶他離京,你心中是否怨朕不念往日同袍情義,懲罰過重?”
葉瑤華微微苦笑,說道,“葉夕結交諸王,行爲本就十分不妥。臣雖不願意承認,但也心知肚明,此番他並不冤枉。陛下重罰於他,其中深意,臣心中明白。”
皇帝微微頷首,“這些年來,朕見你爲天下女兒張目,開女學、啓民智,樁樁件件都是好事。只是此事艱難,即使有朕支持,也殊爲不易。”
皇帝看了葉瑤華一眼,說道,“正因爲天下間只有一個葉瑤華,朕才決不能令葉夕身居高位,令你爲之掣肘。”
葉瑤華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酸是甜還是苦。她眼眶微微溼潤,說道,“天下間能容臣盡展所學,唯有陛下一人。”
皇帝微微一哂,“而今身在高處,再回首從前,當年的舊人已寥寥無幾。只有我與你心中俱都有離經叛道的念想,能幫你的自然也就幫了。”
皇帝想起過往,不禁微微出神。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說道,“前天福建傳來消息,周禾帶着船隊從海外回來了,據說此番收穫頗豐,還帶了不少國家的使節和商人來。估摸着也就是這幾天,福建布政使的奏摺就該到了。”
葉瑤華心中一喜,“恭喜陛下,如此看來海上貿易果真大有可爲。”
皇帝笑了笑,“總算是有件好事。”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皇帝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說道,“朕找了安王回來,那小子總在江湖上游玩也不像話,等他回來了你多教教他。”
葉瑤華心中一驚,但面上完全不動聲色,直接就應下了,就好似皇帝說的挺隨意,她也應的很自然一樣。
又說了幾句話,皇帝便打發葉瑤華出宮了。
坐在自家的馬車上,葉瑤華才緊緊皺起眉頭來。
前太子已廢,諸王都在盯着儲君的位置,反正都是義子,誰也不必誰出身好,但其中唯有安王殿下不同。
這位安王殿下是皇帝與北元和談之後返回京城的路上被皇帝撿回來的。
當時還在襁褓之中,據說是個孤兒。
當時皇帝只是隨意的撿了人回來,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就給送去了武當。
之後又過了許多年,經過一步步的篩選,這個被皇帝撿回來的孤兒才成爲皇帝的義子之一。
而今算年紀,安王也不過才十七歲。
安王天生聰穎,過目不忘,喜歡讀書,喜歡習武,更喜歡遊歷四方,年輕輕的就在江湖上已經闖出好大的名頭。
皇帝見了他志在江湖,又喜他才幹,這才封了安王的名號。
這些卻都不是安王與其他諸王不同的緣由。安王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他的相貌,竟與皇帝少年時有七分相似。
因着這個緣由,暗地裡便有人猜測安王其實是皇帝的親生子。
只是以往有太子在位,安王極少入京,又沒見皇帝有多疼愛安王,況且真正親眼近距離見過安王的人並不算多,因此纔不十分引人注意。
但是今時今日,太子已廢,安王回朝,看來皇帝心中另有打算了。
葉瑤華心中思量着日後該如何應對這位安王,想來想去未免有些頭疼。還沒想出什麼頭緒,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宣國公府到了。
葉瑤華剛剛邁進二門,長女葉箐便迎了上來,請安道,“恭迎母親回府。”
葉瑤華點點頭,“你父親呢?”
葉箐說道,“父親去探望二弟了。”
葉箐口中的二弟乃是葉瑤華的次子葉容。葉瑤華招贅了丈夫,二人共育有子女四人,三女和四子是一對龍鳳胎,分別喚作葉笗與何寧。
葉瑤華微微皺眉,“容兒的傷怎麼樣了?”
葉箐一邊陪伴着葉瑤華往內院走,一邊回道,“不礙事,就是傷在臉上,看着不雅。其實論起傷勢,我瞧着倒是葉訥傷的更重。可是打人不打臉,葉訥還是兄長呢,這回實在過分了些。”
葉訥是葉夕的幼子,生辰只比葉容早一個時辰。
昨日本是葉瑤華帶着幾個兒女就送葉夕一家的,誰知道就在幾個孩子相互告別的時候,葉訥和葉容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雖然很快就被人拉開了,但是兩個孩子都從小習武的,各自都捱了幾下。
“葉訥自有你舅舅和舅母管教,”葉瑤華淡淡說道,“不管怎麼樣,容兒也不該與兄長動手。實在相處不來,不理會就是了。”
葉箐撇了一下嘴角,她相貌生的極好,這個動作做來不只沒有一點粗魯,反倒看着十分活潑真實,“葉訥現在那樣子,不都是舅舅和舅母寵出來的。他一個小孩子,也敢開口閉口的說爵位傳承,說咱們容兒連爵位都撈不着,可憐蟲一樣不是男子漢,可見家教……”
葉瑤華橫了長女一眼。
葉箐連忙眨眨眼,“娘,我不說了。”
葉瑤華搖頭,“雖然宣國公的爵位不需要他們摻和,但是你舅舅和舅母也是你能說的麼?”
葉箐又撇了一下嘴角。
葉瑤華無奈,“以後你繼承了孃的爵位,也這麼跟娘撒嬌嗎?”
葉箐莞爾一笑,“不管孩兒承不承爵,都是孃的女兒,怎麼就不能跟孃親撒嬌了。”
葉瑤華腳步一頓,一雙妙目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女兒。她掌權日久,不言不動就有十分威儀。
葉箐不禁有些侷促起來。
葉瑤華緩緩道,“箐兒,你是我的長女,我的爵位只能由你繼承。你別打算把爵位讓給容兒,我不會同意的。爵位不是你想讓就能讓的東西,你明白麼?”
葉箐一頓腳,急切喊道,“娘!”
“我們葉家講究長幼有序,你是長女,他是次子,爵位就不該是他的。”葉瑤華深深的看了女兒一眼,“況且你怎麼知道容兒自己就沒本事掙來前程?娘培養你們姐弟幾個,是爲了我們葉氏一族,懂嗎?”
葉箐沉默半晌,突然說道,“舅舅說,爲了我們葉氏一族,我應該把爵位讓給弟弟,然後像敏姐姐一樣出嫁。”
葉瑤華笑了,“你舅舅已經被陛下奪爵,而你娘現在還是世襲罔替的宣國公。你覺得娘說的、和你舅舅說的,誰更對?”
葉箐嘴角抽搐一下,“……娘你聽我說完啊。”
葉瑤華點頭,“那你說吧。”
“我說不上舅舅說的對不對,但是我覺得讓容兒被人指指點點的,我十分心疼。我想過悄悄離開,把爵位讓給容兒,可是又有些不甘心。”葉箐十分坦誠,“我想要繼承孃的爵位,然後像孃親一樣,爲天下女兒做一點事。可是後來我又想,我自己也未必掙不來前程,沒必要佔着爵位。所以……”
葉箐低着頭,心道自己說的都什麼啊,聽着都夠糾結的了。
葉瑤華擡手摸了摸女兒的頭髮,笑着嘆了口氣,“你啊……你們幾個都是好孩子,別多想了,相信孃親就行了。至少到了今日,娘還沒出過大錯不是?”
“敏兒是個好孩子,可惜她父親誤了她。以後你多照應着敏兒吧。”對於侄女的婚事,葉瑤華心中其實非常不滿,可是木已成舟無可奈何。
她與葉夕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葉夕培養女兒竟都向着葉瑤華的反面來,生怕再養出一個葉瑤華。
而今想起當年姐弟相依爲命的日子,真是恍若隔世了。
葉瑤華嘆了口氣,其實女子像她葉瑤華有什麼不好?難道生死榮辱都由人就好了麼?
葉瑤華笑了笑,一邊往裡走一邊說道,“容兒是心疼你才和葉訥動起手來的,他長得白淨,這回傷了臉,還不得像是小花貓一樣……”
且不提宣國公府裡一家人其樂融融,單說皇宮裡面,皇帝打發走了葉瑤華之後又在千秋亭裡面坐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問道,“他今日精神可好?現下做什麼呢?”
這話問的無頭無尾,可是話音剛落,從一旁的假山那邊不知道哪個角落就閃出個人來。
那人跪下稟道,“半個時辰之前,王爺用了您給的牌子召了謝熙大人進宮。”
皇帝笑了一下,如釋重負一樣站起身來,“這可好。朕去瞧瞧他。”
謝熙正坐在寧壽宮的大椅子上,雖然是坐着,可他覺得自己比站着還難受。原因無他,就是因爲坐在他斜對面的那位。
那人面容瞧着與十幾年前見到的沒太大的區別,就是瘦的厲害,更顯得膚色蒼白,可是雙眼沉沉的似乎能看進人心底去。就只是那麼隨意的一坐下一端茶,就讓人覺得凌厲的壓抑的透不過氣來。
皇帝走進來的時候,謝熙的心裡是慶幸的——有什麼事您二位自己商量吧,做臣下的真的一點都不想摻和!
皇帝揮揮手,謝熙如蒙大赦一樣告退了出去,很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皇帝很隨意的坐下來,問道,“他怎麼怕成這個樣子?”
王保保微微一哂,“我就是隨意問問,誰知道他竟然怕成這樣子。難道在你的皇宮裡,我還能把消息傳回去麼?那也太高看我了。也許他是覺得我這個應該死了的人竟然在這裡,怕你養鬼爲患吧。”
皇帝輕聲笑了,擡起一隻手握住茶杯,同時也握住了本就扣着茶杯的幾根手指,“等安王回來,我們也去海外看看。邵敏郡主一去多少年都不樂意回來,我們也出去瞧瞧外面的風光到底有多好。”
王保保眉眼低垂,聲音裡似乎帶着一點漫不經心,“反正汝陽王是已死的人,我而今想去哪兒都無所謂。倒是你,真的捨得下麼?”
“有什麼捨不得的,當年你我相識的時候,我不也就是個江湖人麼。”皇帝笑了笑,“若不是你們北元太子糊塗,我還沒機會能讓汝陽王病逝呢。這樣天賜的機會,我豈能辜負。如今天下皆知北元皇帝諭旨,汝陽王早已經入土爲安。”
“當年你令我終此一生無法再入武當。而今你就也再不要想着能返回漠北一步。”皇帝笑吟吟的,眉眼間神色恍惚如同當年,“誰讓我是個念舊的人呢?”
王保保不言不動坐了好一會兒,忽地搖頭無奈笑道,“青書,你啊……”
時光輪轉,三十餘年前,誰金冠錦衣指點江山?誰布衣長劍行走江湖?終究是人事有因果,世事有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