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春,夜半的寒風涼得刺骨。
站在廣墾無邊的暗夜裡,勝男嬌小的身子羸弱如風中拂柳,寒風徐徐地掀着她的衣袂,她握緊自己的右臂不由地縮緊身子。
杜雲謙目不轉睛地目視着她,見她垂着雙眸,脣角邊帶着一絲明顯的冷笑,黑玉般的眸子深邃而朦朧,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天真無邪與漫爛奔放。
他嚥了一口氣,走近兩步,尷尬道:“勝男……”
勝男轉身擡眸,望向這個如詩如畫的男子,心中難免酸澀。他就像是一個來自九天之外的仙人一樣,有着一張讓人沉醉的俊美容顏,更讓她着迷的是他那顆懷揣真愛的心。與他相處的日子裡,她是那般的心甘情願,默默付出,總以爲有一天他也會因此而感動,卻不曾想他就是一顆頑石,怎麼樣也無法將他打動。
勝男揚了揚眉,輕輕笑了笑,依着身邊的一塊巨石緩緩坐下,依舊保持着左手握右臂的姿勢。
湖面輕輕送來讓人面頰清新的冷風,順勢掀了掀她的三千青絲。她淡淡地道:“或許這樣,纔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杜雲謙望着勝男哀愁的雙眸,緩緩從她身邊坐下,中間隔着一方跨不過的距離。或許,他們之間永遠是這樣,明明這般近,心卻那麼遠,“勝男,你告訴我,你是不想進宮的對不對?你和筱雲一樣喜歡自由,怎麼可能去皇宮裡受人束縛。那裡陰謀不斷,你怎麼可能喜歡那裡?”
勝男一句不言,只聽杜雲謙一句又一句地說着,“勝男,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根本不在乎什麼權勢,什麼榮華,對不對。你別bi自己,只要你不願意去皇宮,我就帶你離開。”
勝男心灰意冷地望向幽幽暗暗的天邊,緩緩問道:“那麼雲姐姐呢?雲姐姐怎麼辦?”
一句話,又問得杜雲謙啞口無言,思索片刻,他慎重地說着:“勝男,我和你在一起並不合適,我帶你離開後,會把你安頓好……”
他無所適從地伸出手,本想輕輕地摟一摟她以作安慰,卻不曾想自己終是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絲一毫關於愛情的感覺,反而倍增內疚。
悽迷的夜色與昏惑的月光在她臉上留下一抹憂愁,讓人着實不忍心再言語傷害。
然而,如今不分清楚河漢界,他們這般相處下去,終究會讓勝男傷得更加徹底。他的手,勉強地輕摟着她受傷地右肩,引來她輕輕一顫。
勝男皺了皺眉,身子不由地縮緊。
杜雲謙急忙鬆開手,怯聲道:“對不起。你的血還在不停地流,我扶你回屋,先把傷口包紮了。”
這一次,勝男不再拒絕,被冷風吹得十分清醒地她無比眷戀地感受着從他指尖傳來的溫度。
這溫度,是這樣的舒心,卻又是這樣的陌生。
二人相依,穿過水上回廊,返回廂房。幽幽月光與兩旁的行燈下,兩抹身影相映在一起,看起來是那般的美滿和諧,然而卻各懷心事。
勝男靜靜地感受着這一刻,由杜雲謙帶給她的溫柔體貼。這一生,只此一次,足亦。像是在美夢當中,溫馨得好不真實。
真是一個世間少有女子,杜雲謙僅僅是一路摻扶着她,她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回到廂房後,杜雲謙安排着她坐下,撕開她的碎衣,替她清洗傷口後敷上了金創藥,小心翼翼地替她包紮了傷口。
坐在梳妝鏡前的獨凳上,勝男不眨一眼地俯視着此時此刻的杜雲謙,眼中的神情無比複雜,既是欣慰,又是不捨,更是不甘。
杜雲謙包紮好傷口,擡起頭來正巧
撞上勝男這抹癡纏的目光,忽而極其不適地在臉上閃過一陣尷尬。
勝男又怎麼感受不到這絲尷尬呢?她在心裡一陣冷笑,竹臺上的迴旋燈盞恰巧將他臉上的僵硬映襯得一目瞭然。
他的眼裡,沒有愛憐。
她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廂房始終保持着大婚時的模樣,連環迴文的同心結處處懸掛,宮燈照耀下本是喜氣洋洋的,卻處處染着哀愁,好像是一處受人冷落的深幽別院。這間屋子裡,從來就沒有過笑聲。勝男不由地輕笑了兩聲,收回自己癡纏地目光,搶在杜雲謙之前毫無所謂地說道:“王爺,今晚就留在這裡,別去書房了好不好?”
她沒有別的意思,卻讓杜雲謙會錯了意,滿臉錯愕。
勝男擡目四望,“你們都退下吧,王爺要休息了,不許來打擾。”
丫環小廂們依言退下,掩好門後這屋子裡的氣氛異常緊張。
勝男望了望地上染着鮮血的棉團,語氣溫和地笑道:“謝謝王爺爲我包紮傷口。我會銘記在心……一輩子。”她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呼吸後,臉上的笑容又恢復到最初的調皮模樣,樂呵呵地說道:“既然明天我就要成爲皇上的女人了,不如我們開誠佈公。王爺說得對,我們不適合在一起。所以,我決定了,明天就離開。讓我委屈救全地跟你一輩子,還真的有點難。我忽然就想放棄了……”
她心裡明明流淌着泉水一樣源源不斷的淚,卻樂呵呵地笑道:“王爺,其實你的魅力並不足以牢牢的拴着我一輩子。這一次我進宮爲妃,你不要覺得內疚。既然我們擦不出愛情的火花,還不如成全你和雲姐姐。等我進了宮,我會想辦法幫你從皇上那裡偷來龍雕玳瑁令。開啓皇陵密門後,你就帶着雲姐姐遠走高飛吧。”
杜雲謙斬釘截鐵地道:“你不可以冒險。”
勝男嫣然一笑,挑了挑眉疑問道:“怎麼,你擔心我?”
杜雲謙沉默不答,勝男又笑道:“在我離開前,王爺能這般擔心我,我就心滿意足了。放心,偷龍雕玳瑁令不管成功與否,皇上都不會要我小命的。我爹是軍機大臣,好歹他要顧忌到我爹的薄面。就算是事敗,也罪不至死。”
杜雲謙一陣默認,爲難地說道:“勝男,難爲你了……”他眼中已經無地自容了,細細分析來卻只有勝男這個辦法可行。要想救出雲兒,只有用龍雕玳瑁令開啓皇陵密門。若不早日救出雲兒,三個月後就更沒有辦法了。皇帝一定會將她囚禁在身邊,爲了替母后贖罪,一定會萬般折磨她。
勝男大無謂地開朗一笑,“我有什麼好爲難的。我最希望看見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雲姐姐是我最最欽佩的人,我巴不得她能幸福。”
說這話的時候,勝男的心裡爬滿了刺,每一次呼吸都隱忍着巨痛。
半年前,她的爛漫奔放都是發自內心的。
半年後,她卻要用微笑來掩飾,假扮過去的自己。
歲月真的是不饒人,摧毀了太多太多美好的東西。
杜雲謙艱難地擡起雙脣,擠出兩個生澀的字來,“謝謝……”他悲憫地望着勝男清婉的容顏,無法言說那種幾近窒息的感覺。
空氣中有苦楚的味道,連燭燈也近乎變得稀零散落了。一滴淚緩緩從他眼角下滑,擡起眼來凝望着她的眼睛,那些內疚,那些自責,那些身不由己被她盡收眼底。換來她一陣婉轉如鈴聲撞擊的清越笑聲,“王爺,你不要這般看着我。好像你欠我太多似的。其實,咱們倆誰也不欠誰。若不是你,我還當不成皇上的妃
子呢,我應該感謝你。”
勝男的演技幾乎以假亂真,讓杜雲謙差點相信她是心甘情願進宮爲妃的。然而他心裡萬分清楚,勝男這是在委屈自己,成全他與筱雲。
這一輩子,他是註定了要欠她的。他溫和地笑了笑,聲音輕柔如一陣雲煙飄過,“勝男,如果有來生,我定不負你。”
勝男揚了揚眉角,燦爛地笑了笑,“真的?”
他輕輕點頭,淺淺道:“嗯。”
她信以爲真,樂不思蜀地笑道:“那我在來生等你。不過,這一生的榮華富貴都沒有享受完,我還不甘心。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吧。”
杜雲謙淡淡地笑着,心中卻壓着千斤重量,始終也沒有辦法舒展愁眉。
“王爺,這些日子都是你睡書房。今天我把這張大牀還給你,我去睡書房吧。”
勝男起身,果斷地離開。
杜雲謙沒有挽留,目光歉疚地望着那抹看似歡悅的背影迅速消失,心中說不出的惆悵哀婉。
夜的殤澀氳氤開來,明晃晃的燭光輕輕地爆動了兩下,燈火就更加明亮了,映着他頎長的身影再投進對面的明鏡中,對影成了三人。
這惆悵,道也道不盡。
翌日,章貴人華麗麗地入住永和宮,成了後宮新寵。避之不及的,是王公百官的竊竊私語。章貴人先爲清王之妃,再嫁入宮門,攀升貴人。這有違倫理,在宮裡宮外傳得沸沸揚揚。
然而,天子要的就是這陣沸沸揚揚。一來,奪清王之妻實在讓他大快人心。二來,這場兄弟情仇,掩蓋了他真正的用心。他一如既往地讓零零七暗訪清王行蹤,卻另覓心復,另作盤算。
是真是幻,只能由此一搏了。
對於清王叛亂之事,他懷揣七分懷疑,三分認可,特意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尋來了清王心腹,將手中證據交給了姑蘇暮年。
一目瀏覽完信中內容後,姑蘇暮年的臉上卻未曾有絲毫驚訝,垂了頭恭敬地回稟道:“皇上,恕臣斗膽,你明知臣是清王身邊心腹,爲何還要讓臣知曉此事?”
這是一處荒蕪的山頭,杜雲沐避開宮中所有眼線,將姑蘇暮年約到此處,就是爲了掩人耳目。
在這深宮中,值得杜雲沐信任的人寥寥無幾,選中姑蘇暮年,半爲信任,半爲無奈。昏暗的夜色裡,月光映下他小心謹慎的模樣,那抹深邃的眸光中有着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他若是清白的,朕讓別人去查,只會讓事情南轅北轍。只有他的心腹才能不顧艱辛,鞍前馬後地還他清白。若他真有篡位之意,朕讓你去查,也是要向他暗示,朕是念及手足情義的。他若仍舊一意孤行,那朕動起手來,也再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姑蘇暮年不由地佩服起身前的七尺男兒,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回答道:“皇上,臣一定會全力以赴,還原事實真相,絕不徇私枉法。”
杜雲沐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真的是找對了人,“你同朕不能再用暗夜的任何一種聯絡方式。既然魑魅cha手此事,肯定有辦法得知你我行蹤。日後,就每隔一日,夜半凌晨,在此墳山相會。”
姑蘇暮年點了點頭,眸光閃爍不定地朝天子望來,緩緩道:“皇上……恕臣斗膽……”見天子默認,他繼續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太后被害一事,或許皇上真的冤枉花蕊夫人了。皇上,讓臣暗中查證,還娘娘一個清白吧……”
天子的眸光忽而一暗,風起雲涌間已經佈滿了怒意,不由讓姑蘇暮年閉了嘴,“她是否清白,朕心中自然有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