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一聲,塵土飛揚。巨大的網子墜落在地,幼童雙腳前擺,跳進洞中,蹲在茅小飛的面前,手腳踞地,狗兒似的偏着腦袋,黑不溜丟的大眼盯着茅小飛看。
“是你?”
茅小飛一眼就認出,眼前這個孩子,是在樹林裡從上面撒尿到他腦袋上的小孩。
“你叫什麼來着……”茅小飛捏着下巴,猛然一拍大腿,“爪西?你叫爪西。你是蠻族人的小孩,爲什麼到這裡來,這裡離蠻族的根據地已有些遠了。難道,你一直跟着我們?”這讓茅小飛不禁生出幾分戒備。
小孩不說話,往洞裡看了一眼穆參商,目光轉回茅小飛臉上,張嘴就來:“爹。”
茅小飛:“……”
說話間孩子手腳並用爬到茅小飛跟前,兩手抱住他的腿不住蹭。
一看那小孩捱到茅小飛的身上,穆參商頓時跳了起來,火冒三丈地過去提起他的後領,把人提到半空,視線與自己齊平。
“你是誰?”
小孩不說話,鼓大無辜的雙眼,可憐兮兮地轉過去看茅小飛,無助地伸出幼小的雙臂。他的手和腳一樣髒,渾身都是泥灰,不知道多久沒有洗澡。除了一雙眼睛大而靈動,全身沒一個地方看得清楚,小小的草編裙磨得露出腰繩。
“他是蠻族的小孩,你忘了,昨天剛到的時候……”
“我記得。”穆參商冷淡地止住茅小飛要說的話,把小孩放在地上,一腳踹到山洞口,洞口下面就是接近三米的山壁,他們在一個坡上。
只要穆參商再多用一絲一毫力氣,小孩就會摔下去。
“是他救了我們。”茅小飛走過去,那小孩二話不說當即又抱緊他的腿。
穆參商警告地看着茅小飛,彷彿用視線在威脅他:你敢。
對於穆參商的不可理喻,茅小飛知道他需要時間冷靜,不去理會,把孩童抱了起來。山腳下那張頹然墜地的大網蓋住了一羣人,看見那些深黑的膚色,茅小飛就明白過來,是蠻族人的追兵。
想必那股煙是先想逼出他和穆參商,結果他們在這山洞裡談起天,終於蠻族人等不及,想爬上來,石頭滾動的聲音也不是偶然。
“你的兵可能就在附近,出去找一下,能找到大部隊,我們就不用徒步回營了。天黑之前,能趕回去。”茅小飛回頭看見穆參商不爲所動,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顯得呆滯。
茅小飛徹底沒脾氣了,如果可以,他想哭給這倆比自己都小的孩子看。只得走過去,他伸出手,推了兩下穆參商的頭。
穆參商死氣沉沉隨茅小飛的手偏過頭。
“喂,大將軍,英勇無敵的戰神,慶細人眼裡的英雄,就這麼不堪一擊?”茅小飛揚起眉。
果然,穆參商有了反應,擡頭和茅小飛對視片刻,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我懷疑你是不是沒心沒肝。”
茅小飛:“心肝多了是累贅,將軍你養尊處優不會明白。走了。”轉過身去,茅小飛才邁開腳,上臂忽然被拽住,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穆參商。
“平時我話也不對人多說兩句,更不要說和人親近,你是第一個。”
“所以呢?用不用跪下來謝主隆恩?”茅小飛笑道。
“你記着,我穆參商看上了什麼,就一定會拿到手。”
“我可聽說,少將軍是個清心寡慾的人吶。”茅小飛乾笑兩聲,擠出句玩笑。
穆參商眼神難言地動了動:“也許我沒碰上過真正想要的。”他伸出手,在幼童的強烈反抗下,將他和茅小飛分開,孩子最後一隻手從茅小飛的脖子上被扯開,茅小飛脖子都紅了。
穆參商用兩條繩子把孩子捆在自己背上,茅小飛搖搖頭,他沒意識到,自己嘴角那抹愉悅的弧度。
下山以後,一邊趕路,路上一邊出現越來越多的屍體。要麼是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要麼是被人一刀割了脖子,大部分人臉上都帶傷,除了臉上一道道被抓出的血痕,再就是頭髮被扯得七零八落,其中有人被生生拽下一兩綹頭髮。
離開山洞四五里遠,穆參商把背上的小孩放下來,爪西臉上帶着剛被吵醒的茫然。掃到茅小飛時立刻把小身子坐得筆直,要不是他是個人,坐姿和發亮的黑眼珠,都和一隻要骨頭吃的狗兒沒任何差別。
“小兔崽子,別這樣盯着我的人。”穆參商蹲下身,拍拍爪西的臉,指向他們來的方向,鋪滿地面的或新鮮或陳舊的樹葉通向樹林深處:“那裡,纔是你的家,我們不可能帶一個蠻族人上路。”
“爪西,你在蠻族還有親人,不能跟着我們走。”既然能叫爹,顯然這孩子能聽懂他們說話纔對,即使爪西帶着一臉濃重的茫然,茅小飛也認定,這是孩子在裝作可憐,他咬了咬牙:“你救了我們,將來如果有緣再見,請你吃好吃的。”他拍拍爪西圓溜溜的小屁股:“去吧,回你的家去。”
爪西頂着亂糟糟髒兮兮結滿泥灰的頭髮,坐在那裡,看着茅小飛和穆參商重新上路。
一路上茅小飛都沒心情和穆參商說話,走了這麼遠還沒有看見救兵,他有點懷疑到底那羣人是怎麼死的。他心中有一個念頭,卻覺太過匪夷所思,所以一直憋着沒說。
又走出一里,穆參商叫茅小飛停下來。
“休息一會,我聽見水聲了,你需要喝點水,我也餓了,要吃東西。”
茅小飛擡頭,正是日中時,陽光灼熱炙烤這片大地,即使有樹木遮陰,也確實又渴又餓沒力氣了。早飯就吃了一點水果,不頂事,於是他坐下來,對穆參商擺擺手:“快去快回,謝謝。”
穆參商看了他一眼,轉頭彷彿一個單槍匹馬的勇士沒入這片對兩人而言都是陌生的森林。
這裡草木茂盛,四處都有不認識的,紅綠顏色鮮豔的草木,這讓茅小飛感覺不到安全。他選中了裸|露在外的石頭地面,放棄鬆軟清香的草叢,倒下身打個盹。在這裡要是被什麼蛇蟲鼠蟻咬了,可真的叫天天不靈。
茅小飛眼睛閉上,他已經很累了,幾乎一瞬間就睡着了。
草叢晃了晃,草葉分開,探出來一雙精靈警惕的眼睛和一蓬亂髮。
睡夢中茅小飛感到鼻子很癢,打了兩個噴嚏,翻個身繼續睡,誰知那股難忍的癢跟着他翻身還在鼻腔裡作祟。
這下茅小飛徹底醒了。
一張黑不溜秋的臉幾乎貼到茅小飛的臉上,唬得茅小飛大叫一聲,急速朝後倒去。
“爹!”小孩端正地坐在茅小飛肚子上,認真地看着茅小飛。
“……你起來。”
爪西乖巧地離開茅小飛的肚子,坐到他旁邊,仰起頭看坐直以後比他高很多的茅小飛,爪西眼睛裡的男人非常困擾又煩躁地撓頭,看了他一眼,不能忍地扭過臉去。
“我不是你爹,爪西,昨天我聽見你的小夥伴叫你回去時說過,他要去向你爹告狀,你是蠻族人的小孩,你有自己的爹,你不能叫我做你爹,我連親還沒成,不可能有孩子,要是帶着你,我怎麼娶媳婦?你不能……不能就賴上我了。”茅小飛把爪西雙臂提起,架住他的胳膊,把人放到自己面對面能看見的位置,低下頭,與他視線齊平,認真注視爪西:“明白嗎?”
爪西眉尾上提,眼睛略略張大。
茅小飛露出了鼓勵的微笑。
“爹!”爪西興奮地叫了一聲。
頓時一股濃濃的挫敗感讓茅小飛扶額倒地,過了一會,他坐起身。
爪西還坐在那裡,連腦袋歪向左邊的姿勢都沒有變動過。
“你必須回去蠻族,不能跟着我,我不做你爹,回去找你自己的爹。”要不是在這種窮鄉僻壤,十里地看不見一個活人的地方,茅小飛一定不會和一個野孩子說這些,他竟然試圖同他講道理。
“爪西以前,沒爹,爪西現在,要你當爪西的爹。”爪西以蹲坐的姿勢,挪到茅小飛的跟前,抓起他的衣襟,緊緊攥着,圓鼓鼓的臉朝着茅小飛:“你是爪西的爹!”
“爪西!”茅小飛臉色一沉,“你不能自己想怎麼樣,就要怎麼樣,我憑什麼帶你走?”
避開爪西可憐巴巴的眼神,茅小飛頭疼極了。這是一個才三四歲的孩子,他說什麼,爪西都不能順着他的思路走,這個年紀上,爪西知道的,只是他要什麼,而他的過去養成的現在就是,要什麼他就非得要。
這麼一想,爪西和穆參商倒是很像。
慶細人還是太不瞭解他們的將軍。
“這樣,從這裡回去蠻族有點遠,而且你一個人,怕不容易平安回家。我和那位你看見過的叔叔,可以送你回去,到了你們部族,我們就離開,你就回去你該去的地方,找你父親。”這是茅小飛現在能想到最合理的辦法,還得盡力說服穆參商。
“可是我爹死了。”爪西大聲道。
“死了?”茅小飛渾身一涼,“怎麼死的?”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邊,那些樹林裡的人,那些蠻族追兵,他們的頭臉都有被襲擊過的痕跡,如果是一個人這樣還好說,個個都是如此,那麼就說明,襲擊他們的可能是猴子,或者和猴子體型差不多的……小孩。
不知是不是看出茅小飛神色有異,爪西嘴角下拉,悶悶地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你的手伸出來我看看。”茅小飛道。
爪西愉快地伸出了兩隻手,他很喜歡茅小飛這樣抓住他的雙手,好像是牽着他要和他一起玩。
茅小飛彎下腰,嗅了嗅爪西的小手,冷不防小手摸了摸他的臉,茅小飛眼角餘光瞥見,那孩子開心得咧出一嘴的白牙,動作輕得像嚇走容易受驚的動物,就那麼從他的下巴一路往上輕輕捏,最後捏了捏茅小飛的耳垂,依依不捨地放手,讓茅小飛能坐起來。
“爪西,你想跟着我們,就得說實話。”
笑容凝固在爪西臉上,他眨了眨眼睛,那對眼睫非常長,又卷又翹,這是一個洗乾淨會很漂亮的小孩。
“你是不是殺了那些蠻族追兵?”
爪西兩隻手立刻絞在一起,手指一下一下摳自己的手掌心。
“他們要抓你。”須臾,爪西辯道,但沒敢看茅小飛。
“好孩子,只要說真話,我會考慮給你機會跟着我們。”
爪西猛然擡頭。
“現在,告訴我,你爹是怎麼死的?”茅小飛問。他耳朵裡聽見有人過來了,只有一個人,應該是穆參商,但他沒有回頭看,因爲爪西目不轉睛看着自己,這個時候要是移開視線,這個過於聰穎又兇猛的蠻族小孩,也許就不會照實說。
然而,爪西說出的話,卻是茅小飛最不想聽見的:“他想揍我,我就用這把刀子,割破他的脖子。”爪西的刀子被他自己拴在腰上,是一把很小很薄的刀。
如果爪西想殺他,那麼就在方纔,他坐在自己身上時,就可以用這把刀割破他的脖子。茅小飛頓時後背一陣生寒,他站起身,從高處向下,看着爪西。
爪西蹲在地上,一直看茅小飛站起。
“我不能帶你走,也不會送你回去,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找到你自己的部族。還有,回去的路上,你最好想好說辭,可以把那羣人的死全賴在我們兩個頭上。”茅小飛寒聲道,這才朝穆參商走過去,他拍了拍穆參商的肩:“我們走。”
穆參商雖然不知道茅小飛爲什麼這麼說這麼做,但他擔心的只是茅小飛的身體狀況,既然茅小飛說走,自然是不想歇了。穆參商先取出用芋葉包的水,讓茅小飛喝水,一面留意那個蠻族小孩。草根把三尾新鮮的鯽魚串在一起,其中一條尾巴還垂死掙扎地翹了翹。
穆參商喝光了茅小飛沒喝完的水,“走吧。”
走出好大一截,茅小飛總是心裡不安,而且有前一次被爪西跟上來的經驗,他忍不住要回頭去看。
靜謐幽深的森林沉沉與他對望。
“沒人跟着我們。”穆參商道。
茅小飛心事重重地嗯了一聲,大概他還是有點良心未泯,總覺爪西讓人太匪夷所思。跟着穆參商,回城沒有代步的騾子,都不知道天黑之前能不能走回營地。
營地大概不會還在那裡,穆參商除了問他喝水吃飯,也不再提那些讓人尷尬的話語。茅小飛漸漸放下戒心,傍晚他們仍然在大森林裡,沒有前次運氣好,穆參商花足了半個時辰,也沒能探出山洞來,只好在空曠的地上升起篝火,威嚇動物。
穆參商撿來不少乾草乾柴,生起火後,把草鋪在地上,勉強做成一個窩,兩人輪流守夜。不過茅小飛不能像穆參商那樣,睡一會自覺起來,都是穆參商叫他。
輪到茅小飛的時候,很快穆參商就醒來,叫他睡覺。
快到天亮的時候,茅小飛再遲鈍也看得出來,穆參商刻意在照顧他,讓他多睡一會。爲了避免尷尬,茅小飛沒說破,裝作不知道地接受穆參商的好意。另一方面,他確實需要補給體力,他不想成爲穆參商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