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餘睹的護糧軍覆滅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中軍來,完顏吳乞買將完顏希尹等一干武將謀臣都喚入牙帳之中,商議對策。
他們在白山黑水這種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中生長,一直渴望着更加廣闊的天地,他們對富庶到滿地流油的南方天下,早已虎視眈眈。
他們是天上的雄鷹,絕不甘於山林荒野,他們值得擁有更好的生活,擁有更富足的帝國!
女真人瘋狂崛起,一路殺伐,就是爲了今時今日,遼國已經奄奄一息,國內已經被昏庸的歷代遼國皇帝壓榨乾淨,而大焱雖然同樣是外強中乾,但他們起碼有豐沃的土地,有龐大的人口,有溫暖的氣候。
他們能夠走到今天,同樣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沒有誰是上天偏愛的,上天偏愛的人,也不會永遠保持好運氣。
他們的成就,都是他們的刀槍和馬蹄實打實贏取的,眼看着勝利就在眼前,那個龐大帝國的鎧甲已經被撕開,跳動的心臟就在他們手裡捏着,噗通亂跳,他們又豈會放棄!
後軍失陷,也就意味着他們將糧草不濟,只能憑藉中軍和前軍掠奪開封地區。
而開封地區作爲大焱的京畿重地,絕對不虞沒有糧食,加上各地方也不斷往汴京城運輸物資,更是給了女真人最佳的補給來源。
所以完顏吳乞買並沒有因爲後軍的失敗,而產生任何一絲的退縮!
完顏希尹是個充滿了智慧的謀士,他熟讀經典和兵法,便向完顏吳乞買提議,將後軍覆滅的消息隱瞞下來,生怕前軍會因此而失去信心,變得畏首畏尾,影響了軍心士氣,完顏吳乞買對此自然是百般認同。
非但如此,他還將完顏宗望的側翼軍也派了出去,中軍主力全部放出去,四處掠奪,支援完顏宗翰的前軍,務必要將汴京城,一舉拿下!
只要能夠拿下汴京城,所有的這一切都將結束,整個天下,都將改姓完顏!
開封府不比別處,這裡的望族巨室,公卿權貴遍地皆是,地方上的庫房糧倉和鄉紳大戶的莊園,並沒有因爲河北水患而減少半分,許多人甚至大發國難財,囤積居奇,操控物價。
這些人都是國家的蠹蟲,只是沒想到,國難當頭,他們沒能投機獲利,反倒成爲了女真人的糧草補給。
完顏宗翰的前軍並不知曉後軍已失,見得補給仍舊源源不斷,也是信心倍增,連戰連勝,攻城掠地,將京畿之地的十數萬禁軍打了個頭破血流!
並非每個朝代都如同後世明朝那般,天子守國門,將國都建立在幽燕之地。
大焱的國都曾經也考慮過長安洛陽等地,畢竟那裡龍氣旺盛,又是中原腹地,來往方便,乃一國中心。
只是最終還是定都汴梁,沒有太多的改變,汴京雖然不是天子守國門,但幽州居庸關被破之後,便再無天險可守。
眼下的京畿之地,便如同敞開了胸懷的柔弱處子,只有等待踐踏摧殘的命運。
女真人勢如破竹,長驅直入,南方各路勤王的大軍無法及時趕到,京畿之地的禁軍不如邊軍悍勇,許多人都未曾真正上過戰場,只是耀武揚威守衛國都,都是些外強中乾的花架子,又豈能擋得住血裡火裡出生成長的女真蠻族!
十數萬禁軍一敗塗地,殘兵敗將紛紛縮回京城,其中又有一部分不敢回去,乾脆拉了些人,落草爲寇去了。
完顏宗翰更是信心爆棚,這才六七日,已經衝破了最後防線,兵臨城下,並且還正大光明遣使入城,給趙劼投遞的國書,讓大焱趁早投降!
整個汴京城都亂成了一片,整個大焱都震盪不安,偌大帝國竟然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許多人都會反思,這便是太祖太宗立國的根本,推崇文人,壓制武將,才導致了今日的局面。
但更多的人根本就沒有反思,也沒有時間反思,他們陷入了恐懼與絕望之中,甚至許多文人已經開始四處痛哭,更有甚者還以死殉國,只是再沒有人談論這些所謂的千古佳話。
人們在尋找生路,在尋找補救之法,兵法家,戰略家,陰陽家,縱橫家,各種各樣的家,都在發出自己的聲音,彷彿派他們上戰場,就能夠扭轉乾坤一般。
只是如果你要讓他們北上京師,進入已經要被女真人死死圍困的汴京,與國都天子共存亡,怕是很多人都要噤若寒蟬了。
趙劼並沒有太多的慌亂,起碼在朝堂上,他仍舊保持着鎮定,也體現出了一國之君的泰然和魄力。
他將朝臣都召集起來,便是退隱養老的,也都從煙雨山水之間挖了出來。
只是偌大的朝堂,竟然無人敢對金國來使之時,發表自己的意見,直到趙劼面色陰沉下來,文官們也沒敢說些什麼。
見得文官們不再出聲,姚平仲和張憲纔出班啓奏,卻是諫言斬了來使,掛在牆頭以激勵士氣,使得汴京城的守軍能夠衆志成城,誓死捍衛國都。
然而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文官們卻再度跳出來,荒唐地指謫姚張二人與女真野人無異,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連女真党項都知道,爲何大焱要做出這樣的野蠻舉動。
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斬掉來使,便等同於斷絕了議和的希望,哪怕已經兵臨城下,這些主和派仍舊保存着那可恥的希望!
立場不同,考慮問題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結論自然也不同,但國難當頭,這些文官還想着大戰過後的利益,實在讓人不齒到了極點。
若女真人攻陷汴京,國將不國,還哪來的利益?想要利益,也只能當漢奸,向女真人下跪,乞求女真人的賞賜。
打從太祖建立大焱以來,敵人打到家門口,甚至打到家裡,就要睡在主人牀上的事情,還是頭一回,這是整個大焱的恥辱,也是漢人的恥辱。
但事到如今,仍舊想着議和的,纔是真正的恥辱!
趙劼最終還是沒有將來使斬首,他的態度變得很曖昧很猶疑,讓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金國使者被大罵了一頓,而後灰溜溜出了汴京城。
然而當他們回到大軍之中時,卻接受了迎接英雄凱旋一般的歡呼,因爲他們走進了大焱的心臟,走上了大焱的朝堂,面對大焱的皇帝陛下,而後全身而退,成功返回了!
這是女真人的勝利,這讓女真人感覺到,大焱皇帝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那個縹緲人物,他們的使者見過皇帝,還跟皇帝挑釁,還讓皇帝投降!
漢人們自古以來積攢的天朝上國尊威,在這一刻,被這個離開汴京城的金國使者,徹底擊了個粉碎!
當城下的女真大軍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山呼海嘯,城頭的官員們才懊悔不已。
即便不斬來使,他們也不該將使者放回去,將使者扣下來,起碼能夠迷惑敵人,讓敵人心中忐忑。
可如今放了使者回去,反倒助長了敵人的氣焰,使得汴京城的士氣更加的低落!
女真人甚至就在他們的城下,分享從地方官府掠奪來的食物,享用着大焱的美酒,將大焱的絲綢披在身上,放浪地舞蹈歌唱。
這纔是真正的恥辱!
而或許更大更多的恥辱,還在後頭,一旦汴京失陷,這將是千百年來漢人最大的恥辱!
此時女真大軍還未扎穩營寨,夜色卻已經降臨,這些女真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幕天席地,竟然在城下架起無數的篝火,開始他們的狂歡!
趙劼註定了徹夜難眠,他本想召喚相公朝臣們,商議對策,起碼心裡安樂一些。
但那些文官們卻認爲,不該混亂宮禁,皇宮大內,該開門就開門,該關門就關門,豈能因爲城下的女真人,就亂了祖宗家法。
張憲見得女真人安營未穩,正要上言官家,請纓領軍出城,趁着敵人根腳不定之時發動突襲,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姚平仲是個深諳軍事韜略之人,對於張憲的建議也是雙手贊成,但眼下宮禁落下,根本就見不到官家,而東西兩府的相公們哪個敢做這個主?
張憲和姚平仲鬱郁回到軍營之中,卻不願意放過這樣的機會。
火光照着姚平仲那堅毅的臉面,他的雙眸有種說不出的悲憤和落寞。
他是防守東京的總部署,城內數萬守軍都歸他統轄,但一如既往,主帥的權柄終究會被分化,他的所有決定,必須要經過東西兩府相公以及官家的同意。
但此時,他雙眸折射着火光,朝張憲說道:“賊虜臨門,燃眉樣的急迫,這等時候又豈能瞻前顧後!”
他就是這樣錚錚鐵骨的性子,不願巴結附和童貫,而被壓制了十數年,寧願隱於山水鄉野,也不願在朝堂上受氣。
其實趙劼能夠啓用他姚平仲,就已經足以說明趙劼主戰的態度,只是這段時間趙劼又突然變得沉默安靜,實是君心難測。
姚平仲此言一出,張憲雙眸陡然一亮,抱拳點頭道:“某願出城死戰,若不勝,求斬張憲以安民心!”
姚平仲只是一聲苦笑,若不勝,哪裡還需要斬你,汴京都將不復存在,君憂則臣辱,君辱則臣死,到時候誰不是同樣的下場?
只是這些話,他都沒有說出口,舉起手中茶杯,朝張憲敬道:“待得勝歸來,再暢飲美酒!”
張憲端起茶盅,一飲而盡,而後快速回到軍營,點了徐慶王貴等一干悍將,調用的卻是蘇牧那侍衛司的馬軍!
侍衛司有蘇牧的親軍作爲骨幹,論起戰力來,絕對是殿前司和其他禁軍無法匹及的。
由此也足以看出,張憲雖然深知此行勝率極高,但仍舊有着顧慮,畢竟女真人氣勢正盛,狀態又是巔峰,偷襲不成的話,弄巧成拙,他便是歷史的罪人!
但這些也不過是未慮勝先慮敗罷了,他真要害怕,就不會主動提出這個策略。
是夜,漫天星斗,朗月高照,但敵軍就在城下,咫尺之間也不怕敵人發現,即便發現了也來不及防禦。
張憲率領着侍衛司的馬軍,朝皇宮的方向拜了拜,而後平端鐵槍,直指城外,開城夜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