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現實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當事情超出我們的預想或認知,人類總是將原因歸結爲天地之力的不可抗拒,以此來逃脫自己的過錯,達到自我安慰或者消除恐懼的心理效果。
正是因此,纔有了各種神靈鬼怪妖魔的傳說,這些東西承載着人們希冀的美好,或者內心的恐懼,雖然玄之又玄,看不見摸不着,卻又真真切切地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
謊言說過千遍就會變成真理,最後連人類自己,都無法分清是相信還是存疑了。
誰都無法相信,巫花容這麼一個俊俏小哥子,只是拍了拍別人的額頭,就能讓人體內潰爛,如千萬只毒蟲在啃噬着五臟六腑,甚至有密密麻麻的黑頭小蟲,竟從皮膚不斷的鑽進鑽出,偏偏這些蟲子又避開了重要的臟器,使得受苦之人無法死去,活活忍受這種人間煉獄的折磨!
若是刀光劍影衝鋒陷陣的廝殺,即便再如何慘烈,或許都無法讓這幾個常勝軍退縮屈服,因爲他們是狠辣的山賊出身,他們是天職就是在戰場上廝殺,這是他們無可避免的宿命。
然而這些蟲子,卻激發了他們內心之中最大的恐懼,彷彿這是他們的報應,若是閻王爺索命的前兆,他們也就認了,可這根本就是十九層地獄的入場券!
這些廝殺漢子並沒有將生死看淡,這時間也沒人能將生死看淡,他們只是找到了比生死更值錢的東西。
比如陳公望,他找到了人的道,將之視爲比生死更值得珍視的東西,所以他願意衛道而死。
比如這些常勝軍,他們覺得活着享受金錢女人,享受掌控生殺大權的殺人快感,比籍籍無名地去死,更讓他們快活,所以他們選擇了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選擇了刀頭舔血的生活。
歸根結底,他們都無法看淡生死,只是相對他們追求的東西而言,死就變得不再那麼重要,僅此而已。
然而他們卻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或許死纔是最困難,卻又是最簡單的事情,許多時候眼睛一閉,心一橫,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可這世間終究還有比死更可怕的經歷,那就是半死不活,求生不得而求死不能!
古時之人最是迷信,死都不怕,就怕死了下地獄,來生投胎變成豬狗牛馬,可還有比這個更可怕的,那就是活着的時候,親身經歷下地獄的慘烈和無盡痛苦!
密密麻麻的蟲子從他們身體的內部咬破皮肉,鑽到外頭來,那毛茸茸的肥胖身子,一根根清晰可見的黑色毛刺,頭頂上綠豆般的眼珠子,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身上爬滿這樣的蟲子,雖然不知道十八層地獄是什麼樣子,但他們心裡卻很相信,這些蟲子,應該來自於更底下的十九層地獄!
牛進達在苦苦支撐着,他緊閉着雙眸,儘量不去看這些,他拼命地打滾,想要將這些蟲子壓死,因爲他根本不敢拿手去抓,手掌碰到蟲子的那種軟軟觸覺,會讓他的恐懼放大百倍千倍!
他聽到弟兄們用頭不斷撞地的聲音,而後聽着那些聲音漸漸消失,只剩下蟲子鑽進鑽出的沙沙聲。
他是甄五臣親手提拔起來的,他記得還在遼東之時,也是這麼個凜冬,他們被一羣黑鹿山的馬賊圍殺,到了山窮水盡之時,牛進達就想着自行了斷。
因爲北地人口稀少,土地廣袤,人力與牲口一樣,都是寶貴的資源,若落入敵人的手中,他們從今往後便被當牛做馬,受盡屈辱,這是自詡頂天立地的爺兒們無法忍受的事情。
然而甄五臣阻止了他,帶着他牛進達和其餘三個受傷的弟兄,乾脆地跪地求饒了。
他只覺着甄五臣是那般的陌生,因爲正是眼前給敵人下跪的這個漢子,教會自己男兒膝下有黃金,寧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被擄上黑鹿山之後,甄五臣如同走狗一般伺候着那些敵人,活得毫無尊嚴,卑微地如同一條掉毛的癩皮狗。
牛進達求死不能,只有跟甄五臣割袍斷義,開始了絕食自盡的計劃。
然而半個月之後,當他被餓得奄奄一息之時,甄五臣卻把他和其他三個弟兄從牢裡提了出來。
牛進達朝甄五臣的臉上吐口水,罵他沒骨頭沒脊樑,罵他是軟蛋是窩囊廢。
可甄五臣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拎着牛進達幾個,來到了黑鹿山的大寨忠義堂上。
牛進達還以爲這個恬不知恥的人,終於連兄弟也要賣給敵人了,可當他走進忠義堂,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黑鹿山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部被剝光了,就綁在堂上,像一條條待宰殺的白羊。
甄五臣仍舊卑躬屈膝,仍舊像那個甘心做走狗來苟延殘喘的懦弱男人。
他的雙手收在袖籠裡頭,微微佝僂着身子,身上的舊皮襖早已髒污得認不出原本的樣子。
他將牛進達等人丟到地上,面色平靜地問他:“如果當初你死了,現在還能報仇嗎?爺兒們活着就是爲了一口氣,可早早認輸才最沒骨氣,不到最後,誰敢說就贏定了?”
“現在還想死嗎?”
當牛進達聽到甄五臣這句話之時,整個人趴伏在地,泣不成聲。
甄五臣也曾經對他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流血不流淚,但這次還是任由他痛哭流涕,就像一個犯了錯的生,趴在先生的腳下懺悔一般。
就甄五臣這麼個赳赳武夫,卻像宮裡的夫子一般,教導和指引着這幫兄弟們的人生,讓他們漸漸跟別的馬賊區分開來,讓他們做到馬賊的極致,超越馬賊,成爲有資格爭奪北地天下的真正男兒漢!
一個女人的成熟需要一個男人或者多個男人的成全,而一個男人的成熟,並非經歷一個或者數個女人,因爲如果是經歷了女人給予的感悟才成起來的男人,即便看得再通透,也只能是個小男人。
這座天下的北方,是屬於男人的北方,一個男人想要成爲漢子,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一個引領你的男人,或者無數個敵視你的男人!
牛進達就這麼在甄五臣的影響之下,完成了由男人到漢子的轉變,雖然在此之前,他就覺着自己早已經是漢子,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先前不是漢子,而是莽夫,如今領悟了這個道理,才成了真正的漢子!
甄五臣仍舊籠着手,面無表情地朝牛進達問道:“你覺着該如何措置這些人?”
牛進達想起甄五臣所經歷的一切,想起自己和弟兄們經歷的一切,心中的怒火轟然點爆,他血紅着雙眼,口水鼻涕一把流,咆哮着尖叫道:“殺!殺光他們!千刀萬剮!”
身後那三個弟兄也如同嗜血的野狼一般,只要甄五臣點頭,他們就能夠撲上去,用牙齒和雙手,將這些仇敵全部咬死撕碎,喝他們的熱血,吃他們的肉!
然而甄五臣只是輕哼了一聲,嘆息道:“還是沒能看透啊…”
甄五臣給黑鹿山的大當家套上木枷,將他養在羊圈裡頭,而後將這些人細細審視了一遍,將那些曾經虐待過他,罵過他,打過他,那些睡過他的女人,全都挑了出來。
甄五臣曾經說過,別人敬他一尺,他還人一丈,別人辱他半寸,他還人百丈!
這些人怎麼對他,他就百倍千倍萬倍的奉還,他仍舊將大當家當成牲口來養,不需他開口說話,直到有一天,再次取下大當家嘴裡的破布,那大當家張口就跟豬玀一般叫喚,眼睛裡再沒有人類的光輝之時,甄五臣才帶着這些人,離開了黑鹿山。
這就是甄五臣的第一支隊伍。
他牛進達是甄五臣的兵,是親兵,是甄五臣手把手教出來的,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栽在一次常例的巡視途中。
可即便是萬蟲啃噬,他仍舊記得黑鹿山上發生的一切,他要做佝僂着身子籠着雙手的甄五臣,而不願去做那個慷慨求死的牛進達,更不願意做那個最終變成豬玀的大當家!
其餘四個弟兄都死了,牛進達仍舊在打滾,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支離破碎,只剩下靈魂,像遊離在人間與冥間的孤魂野鬼。
他看到那個不男不女的白臉小子走了上來,他看着她將手按在弟兄們的屍體上,當那些黑色蟲子漸漸消失之後,他看到弟兄們皮膚上滿是紅點,但身子仍舊飽滿,就好像那些蟲子並未啃噬他們的身體一般。
而後他看到那白臉小子的臉變得極其紅潤,看到她緩緩朝自己這邊走過來。
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到來,那些蟲子紛紛離開牛進達的身體,他不再感到痛楚,本該鬆懈的那一刻,他卻暗出了一柄骨刃,那是他用黑鹿山一名三當家的大腿骨,磨成的骨刃,一直貼身帶着!
“不想死就老實點吧,現在的你還沒有報仇的機會。”巫花容如此說道,牛進達果然將骨刃收了起來,巫花容也並沒有阻止他,更沒有收繳那柄骨刃的意思。
若說這世間有人能夠第一眼就看出牛進達的本性,那麼這個人不是蘇牧,也不是深諳人心的朱武和柴進,應該是巫花容。
因爲巫花容所在的斑人部落,較之牛進達所經歷的一切,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她蓄養蠱蟲,更是深明這種弱肉強食,堅持到最後纔是勝利王者的道理。
所以她能一眼就看出牛進達的心思,她也能夠理解牛進達爲何選擇忍受無盡的痛苦,存活到了最後。
“北地的爺兒們果然不少,不似那軟趴趴的江南,一個個像兔爺,沒半點漢子模樣。”巫花容似乎在感嘆,卻將目光投向了蘇牧,或許蘇牧也在她所說的不是爺兒們的行列之中吧。
不過蘇牧並未接受她的挑釁,他走到牛進達的身邊,取下酒囊遞了過去。
“說說吧,你覺着我應該知道些什麼,就說些什麼,我信你。”
無論蘇牧所言是真是假,牛進達也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實話實說,因爲他知道,這些人並非尋常之輩。
他曾以爲甄五臣已經是世間獨一份,在難有這樣的人物出現,可到了後來,他又遇到了將四五個結義兄弟全部殺死的郭藥師,而甄五臣將自己的家底都交給了郭藥師,沒有任何抵抗,再次選擇了活下來。
而現在,他又遇到了巫花容和蘇牧,他的直覺告訴自己,他們跟甄五臣是同一類人。
所以自己如果想要活下去,想成爲第二個甄五臣,那麼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
(ps:今天四章,正好補完28號的了,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