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世帶領着殘部瘋狂敗走,慌亂間也未來得及清點人馬,他自己的戰馬早已累死在了青棗兒塘一戰之中,若非親兵團死命護着,非得被自己人踐踏一番不可。
這逃走也有逃走的章法,若只是一味鳥獸散,勢必要被敵人掩殺殆盡,經歷了初時的慌亂之後,劉光世便讓人立起旗幟,將殘餘的部將都招呼起來,漸漸穩住了局勢。
此時他非但懊悔不該忽視蘇牧的勸誡,更想起蘇牧對侍衛司的軍制改革了。
眼下這等局勢,若是蘇牧的新軍制,正將副將部將和軍使軍頭等直線形指揮結構,執行力會得到巨大的提升,簡潔有力而不臃腫,便是逃走也快人一步。
賊軍都是以逸待勞的生力軍,劉光世率領的卻是大戰過後又遭伏,死裡逃生的殘部,雙方比拼腳力,高下優劣當下立判。
劉光世只能且戰且走,與其說是殿後抵禦,不如說是壯士斷腕壁虎棄尾,一路奔逃到日暮,不得不四下散開了。
而求援的部將終於見到了辛興宗的大軍,然則幾萬大軍想要火速來援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辛興宗只能撥付了一千多的馬軍,快馬過來接應。
待得遇着劉光世的殘部,已經剩下不足三千人,其餘散落着漸漸聚集起來,清點損失,二萬人的先鋒軍,竟然只剩下可憐巴巴的七千傷殘,被殺被俘以及逃跑者竟然超過了半數還多!
雖然叛軍也用了一萬人充當誘餌,幾乎被劉光世的先鋒軍斬殺俘獲殆盡,然則叛軍的一萬人與劉光世的一萬人,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如此計較下來,劉光世此戰是一敗塗地了!
辛興宗領兵趕到之後,暮色深沉,已然入夜,北伐軍不得不安營紮寨,加強警戒,將士們枕戈待旦,蓄勢以待,將斥候放出五里而返,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也好即刻反應。
劉光世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悶坐在中軍大帳之中,竟是眼眶通紅,羞憤難當,悔不當初,若聽了蘇牧的勸,也不至於落了這等田地。
一萬多人的損失,便是北伐之時也未曾有過此等大敗,討伐區區叛軍賊匪,竟然將北伐凱旋的禁軍都葬送在小小的青棗兒塘,漫說對不住這些將士的英靈,便是自己臉上也掛不住,想必今日過後,自己成了朝堂笑柄不打緊,難得爲自己正名的北伐軍也要因此而蒙羞了!
辛興宗也不好說些什麼,所謂知恥而後勇,大不了明日天亮,再加倍奉還便是了
。
爲將者最忌優柔寡斷畏首畏尾,既然已經選擇了正面決戰,又豈能因爲大意遭伏而退縮?
劉光世畢竟是將門之後,將門閥榮耀看得太重,又親眼見得諸多弟兄被推進泥塘,本人也是歷經生死,又豈能平復心緒,這一夜只是默默坐着,水米不進,熬得兩眼通紅,臉凹眼黑,到得天亮,漫說鬍子,便是白頭髮都鑽出來了。
辛興宗早已讓人將軍報發回後方,他也不怕蘇牧嘲諷,因爲他知道蘇牧不是幸災樂禍的小人,眼下最該做的就是亡羊補牢,將功贖罪。
不過人非聖賢,都有小心思,蘇牧所領的侍衛司這段時間捷報頻傳,送過來的都是接連大勝的好消息,辛興宗和劉光世第一次回覆軍報,竟然是慘烈之極的大敗,心裡頭多少還是有些落差的。
軍士們早早便埋鍋造飯,這一夜風聲鶴唳,也未曾歇息太好,天色一亮,辛興宗便帶着人馬來到了青棗兒泥塘。
諸軍將士放眼一掃,當即倒抽涼氣,便是北伐戰場上見慣了生死,也是不忍直視。
泥塘子的灘塗幾乎被大焱軍的人馬屍體填實,凝固的血跡與污濁的水窪混在一處,方圓之地都嗅聞得到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更讓人怒火滔天的是,這些叛軍非但連己方戰死者的屍首都沒有收拾,還無論友軍敵軍,一律將衣甲扒了個乾淨!
這簡直就是喪失了人性的罪惡行徑!
辛興宗很不理解,即便到了遼國和女真這樣的異族戰場上,死者爲大,到得天黑也會相約休戰,各自收屍,給雙方死者最後的體面,可叛軍也是大漢同胞,究竟是怎樣的仇恨,讓這些叛軍做出有傷人倫天和的惡事來!
他也知曉如今河北氾濫,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難道百姓對朝廷的仇恨已經到了這等地步了嗎?
輕嘆了一聲,辛興宗便發下命令,讓將士們替死者收屍,不僅僅只是死去的兄弟,連同那些叛軍的屍體也一併收斂埋葬。
他本就勸阻劉光世,免得這位副總管觸景傷情,影響了心境,今後在戰場上留下心理陰影。
可劉光世還是來了。
承受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劉光世顯得冷靜了許多,可當他看到這等慘狀,仍舊緊抿着嘴脣,大抵因爲強忍悲憤,將嘴脣咬破,嘴角滲出血跡來亦不自知。
他默默地下了馬,脫下沉重的戰甲,只穿着單薄的內袍,赤着腳就與諸多軍士和民夫一道,從泥塘子裡一具具挖掘和揹着袍澤的屍體。
眼下已近十一月,天氣寒冷,但沒人抱怨一句,整個泥塘子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踐踏着泥濘之時發出的彆扭聲響,像那些死去的英靈不散,在半空之中抽泣和哀叫
。
友軍的屍首死狀可怖,無不彰顯着突圍一戰的慘烈,許多人仍舊保持着握刀的姿勢,屍體已經僵硬,便是用盡全力都不能將手中的刀柄摳出來。
想要清理這些屍體,其實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爲了避免陷入泥塘,民夫和軍士要走到二里外的小樹林,將樹林子都砍伐掉,做成支架,鋪設在泥塘上頭,雖然費時費力,但也是無可奈何。
好在軍士們也是悲憤難當,不需要強令驅策,人人賣力,可終究還是需要消耗不少的時間。
正當此時,後方一行數騎飛馬而來,赫然是蘇牧和侍衛司的幾個親兵以及敢熾軍的首領張萬仙。
樑師成本不願讓蘇牧離開自己的視野,但蘇牧向其陳述了接下來的利害,再加上蘇牧這段時間的赫赫戰績,他才同意放了蘇牧過來。
蘇牧知曉樑師成不放心敢熾軍,便將張萬仙也帶了過來。
之所以沒有帶着大部隊,一方面考慮到自己最近屢屢得勝,帶着大部隊過來難免有耀武揚威之嫌,會引發軍士們的不滿。
再者自己接到了軍報之後便連夜趕來,馬不停蹄,若帶着大軍,也不可能現在抵達。
按說蘇牧已經想得足夠周全,也兼顧了軍士們的情緒,但人心百樣,如何做都有人不滿意。
見得蘇牧只帶區區數騎,無處發泄的軍士們便對蘇牧報以冷眼,難道你蘇大統制不知道我們就要去報仇雪恨嗎?難道你那百戰百勝的侍衛司禁軍,不該帶過來跟我等一道追殺叛軍嗎?
若不是你蘇牧的禁軍留了下來,自己到四周撈軍功,我們的弟兄又怎會慘死這麼多?
而且這些死不瞑目的弟兄,就是被叛軍給殺死的,連屍體都不得體面,衣甲都被扒了個乾淨,死了都不得安寧,你蘇大統制去還將張萬仙當成親信一般帶着,難道你不知道張萬仙是什麼出身?
他可是敢熾軍的首領!他張萬仙就是叛軍的頭子啊!如果沒有張萬仙這樣的人發起叛亂,咱們的弟兄們又怎麼會死!
你蘇大統制擅長捉摸人心,所到之處無有不降,還能借助張萬仙這樣的地頭蛇,帶領着侍衛司那一萬嬌滴滴的禁軍四處撈軍功,可咱們這些弟兄呢?
就該死在泥塘子裡,死了都衣不蔽體麼!
情緒這東西是具有傳染性的,即便辛興宗麾下大部分人對蘇牧有着足夠的敬意,更是清楚蘇牧曾經勸誡過辛興宗和劉光世,但死去的弟兄就這麼躺在這裡,你讓人如何慶幸蘇牧的到來?
難道你現在終於想起咱們這些北伐的老弟兄,終於知道要來帶領咱們報仇雪恨了嗎?這些弟兄被圍殺之時,你蘇牧又在哪裡?是不是在張萬仙的引領下,帶着侍衛司去撿一些雞毛蒜皮的軍功?
他們全然忘記了蘇牧連夜不歇地趕來,全然忘了辛興宗和劉光世決意正面決戰之時,他們是多麼的雀躍激動,彷彿那些叛軍就該跪在地上,伸長了脖子等着他們來砍頭
。
辛興宗畢竟不是這些尋常軍士,他能夠感受到蘇牧的良苦用心,沒有將大軍帶過來,除了需要抓緊時間之外,也是顧及到他們的面子問題,無論哪一點,辛興宗對蘇牧還是有些感激的。
蘇牧也沒有太多廢話,他來這裡之前就已經預料到軍士們會有怨氣,這是人之常情,也無法避免,更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改變。
再者,讓他們壓制這份怨氣,對今後的決戰也有百利而無一害,只有將他們的怨氣都引導到叛軍的身上,怒氣轉化爲士氣,勝利也就可期了。
辛興宗將損失的詳細都與蘇牧說了一遍,蘇牧又重點問了幾個問題,而後道出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這個意見卻是讓辛興宗感到非常的不滿,乃至於憤怒!
“辛兄,當務之急並非收斂,萬不可停頓,可命弟兄們加速行軍,否則大名府危矣!”
也虧是辛興宗,若換了劉光世,早就一拳招呼過來了!
當初我等要正面決戰,你說大名府還能守,要坐看賊軍虛實,就算讓你不幸言中,如今我等替英烈的弟兄們收屍,你說連收屍的時間都沒了,非要去救大名府,難道如今大名府就守不了了?
雖然先鋒軍慘敗,但也殺了不少賊軍,按說賊軍也是損失慘重,如今再去攻打大名府,反而更加危險?
正反都是你蘇牧有理,你這麼牛,你咋不上天?
蘇牧早料到辛興宗會有此反應,也不囉嗦,更沒有賣關子,當即反問了一句。
“你適才說我軍被俘了多少弟兄?”
“三五千之數,總是有的...”辛興宗也察覺到氣氛不對,掃視了泥塘邊上一排排屍體,沉聲答道。
“若叛軍押着這些弟兄到大名府城下,作爲守將,你是打,還是不打?你該怎麼打?”
蘇牧此言一出,辛興宗如遭雷擊,難怪蘇牧會說大名府危急,若果真是如此,叛軍又怎麼可能放過攻打大名府的機會!
“可是...他們怎麼敢!如此傷天害理...”
辛興宗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蘇牧冷哼了一聲,將目光投降了泥塘,辛興宗頓時嚇出一身冷汗來。
是啊,他們連泥塘子裡的事情都做得出來,自家弟兄的屍體都不收,還要連衣甲爛布都扒拉下來,他們還有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情不敢做!
若真是這樣,大名府還真如蘇牧所言,那是守不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