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天氣少有的晴朗,房中的老爺子卻是面色陰沉如鐵,婁玄燁垂首立於父親身前,再不敢孟浪地回嘴。
自從受了宋知謙的蠱惑,將陸青花打入天牢,又嚴刑拷打,以至於蘇牧獨闖天牢,殺出了“鍘刀蘇”這個稱號之後,他就再沒見過老爺子的好臉色。
因爲這件事情,父親婁敏中的人望一度跌落谷底,那些文官又將宋知謙的死推到了婁敏中的身上,以至於他這段時間都沒能在小朝堂上擡起頭來。
就在今日,手底下的人馬從湖廣那邊籌到了糧食,通過漕運,輸送到了杭州來,爲大戰補充了極其關鍵而重要的後備,聖公龍顏大悅,退朝後的婁敏中也是心情大佳,讓小妾陪着小酌了幾杯。
可不成器的犬子婁玄燁又不識趣地進來,將蘇牧昨日大敗方傑的事情給說了一遍,婁敏中如何能不怒!
婁玄燁暗自腹誹,實在不該來觸這個眉頭,可另一件事又不得不讓他提心吊膽。
杭州城內潛伏着朝廷的細作探子,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奇怪驚訝之事,甚至於朝廷之中,說不得都有朝廷的人手。
畢竟聖公軍的審覈制度並不完善,許多時候都是泥沙俱下,指不定哪個就是大焱朝廷的間諜密探。
但最近有可靠消息傳來,朝廷的平叛先鋒已經抵達杭州邊界,並與聖公軍的斥候發生了數場衝突。
而這些密探也已經滲透到了杭州城內,想要將他們全部揪出來,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方七佛也因此承受着極大的壓力。
可在朝堂上,對大軍師方七佛最大怨言,並非這些密探的滲入,而是工坊的爆炸,以及蘇牧的去留!
當初方七佛頂着非議,一定要將蘇牧推上國師的虛位,是想借此斷了蘇牧的後路,讓朝廷那邊的人將蘇牧視爲叛徒。
可如今呢?
蘇牧大鬧天牢,當着左丞相婁敏中的面殺人,按說工坊爆炸,蘇牧這個外人的可疑性最大,可方七佛非但沒有懷疑蘇牧,甚至還讓他主持調查的工作!
事情遠遠還不止如此,爲了調查案子,蘇牧竟然與太子方天定的伴當勾搭在了一起,還駭人聽聞地打敗了新晉元帥之位的方傑!
這些事情早早便傳開,連蘇牧那“鍘刀蘇”的匪號也被挖了出來,杭州百姓無不叫好稱快,畢竟這些永樂朝的武將文官登了高位,便開始過起了魚肉百姓的享樂生活,老百姓也不受糊弄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蘇牧是否真的誠心投靠方臘,又擺在了人們的面前。
他們都聽說蘇牧被冊封爲國師,卻從未聽說蘇牧是否接受這個稱號,也沒見過蘇牧出來主持祭典之類,甚至沒有在公衆面前露過臉。
然而蘇牧一次次與永樂朝的文官武將作對,而且招惹的都是重量級的首腦人物,無論是婁敏中,還是方傑,那都是跺一跺腳杭州便要抖三下的大角色。
這些都是柴進與高慕俠等一干密探,私底下爲蘇牧造勢,不得不說,效果確實好得太過驚人。
婁敏中見得兒子畏畏縮縮立在一旁,噤若寒蟬的模樣,心裡更是恨鐵不成鋼,眼見南國新朝如火如荼,諸人建功立業,婁玄燁卻一事無成,難免虎父犬子,婁敏中也想將這坨爛泥扶一扶,能不能上牆還兩說,起碼多點男兒漢的氣魄。
念及此處,他才面色稍霽,朝兒子吩咐道。
“眼下工坊爆炸一案牽扯甚大,厲天閏等一衆武將也蠢蠢欲動,想要藉此打壓一下方貌,我等文臣自然不甘落後,這案子將由三司審查,你便代表爲夫走上一遭吧。”
婁玄燁猛然擡頭,見得父親眼中殷切,心頭一暖,眼眶便溼潤了,顫抖着聲線道。
“兒子豈敢辱命!”
婁敏中見得此狀,也是動了真心,點頭囑託道:“切不可衝動煩躁,凡事三思而後行,拿不定主意就閉上嘴巴,不可輕易表態,多看多想,權當長長見識。”
“是!”婁玄燁得了父親的寬慰,終於將宋知謙的事情丟到了腦後,彷彿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了一般,腳步都輕了幾分,強忍着內心激動,恨不得留給父親一個背影,高舉拳頭大喊:“兒子混不好就不回來啦!”
婁玄燁帶着一衆親兵,加上父親身邊的一位老管事,頗有點意氣風發地往工坊那廂出發。
而經過了一夜熟睡的蘇牧,精神大好,早早便來到了工坊,可惜迎接他的,卻是黑甲軍士卒們那噴火的目光!
他們的大元帥還躺着養傷,蘇牧卻已經一身輕鬆地過來查案子了,而且除了雅綰兒和朝歌之外,連駙馬爺柯引也跟着過來了。
這些軍士都是聖公軍的精銳,最是仰慕當世名將,自從石寶和王寅叛逃之後,方傑得了上位的機會,好不容易纔讓這些軍士信服了自己,正準備大展拳腳,卻在蘇牧這小蝦米的手底下栽了,無論方傑還是黑甲軍的士卒,哪個能心服口服?
蘇牧對此卻並無太多觀感,一來他早已習慣了這等樣的仇恨目光,二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不想將精力浪費在這種無聊的地方。
他看了看朝歌,又看了看柴進,後者似乎感受到了蘇牧眼中的不滿,只能無奈地攤手一笑,表示他也才知道朝歌回到杭州。
朝歌,或者說是浪子燕青,一直以太子親信的身份,在處州暗中籌措謀劃,以爲內應,作爲密探細作,他混得不比柴大官人差,只是他沒辦法接受蘇牧這個師弟。
因爲他們的師門向來一脈單傳,每代只能收一名弟子,他不知道師父與蘇牧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但想讓他接受蘇牧這麼一個憑空多出來的師弟,並非很容易之事。
他們這一師門並無正式名號,連師承淵源都有些不清不楚,只知道從秦時開始便流傳至今,專攻潛行刺殺,改頭換面,飛檐走壁,偷天換日之道,可謂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的一些門道他們都需要去修習鑽研,也正因此,纔出現了一對師徒便是一座宗門的奇象。
在後世的演義話本之中,浪子燕青乃大名府盧俊義的忠僕,面貌俊俏,爲人風流不羈,甚至與東京名妓李師師都有過一段露水情緣。
然而蘇牧在偶遇那位老人之後,便對燕青有了足夠的瞭解,他是盧俊義的家僕不錯,但其中內情卻不足爲外人道也。
至於化名朝歌,潛伏於南國永樂朝太子方天定身邊,對於浪子燕青這樣的千面郎君而言,只能是天空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兒。
金樞等一衆匠師,見得大宗師蘇牧一大早帶傷上陣,心頭不由一暖,也不顧赤眉營那些軍士的仇恨目光,取出丈杆等物,開始從進行現場的勘探與調查。
蘇牧對火藥火器一道算是小有研究,可對於這種爆炸現場的調查卻一知半解,好在金樞很快便證明了自己的價值,果然不枉蘇牧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將他們給救了下來。
燕青雜學磅礴,對陰陽道也有足夠的瞭解,雖然與蘇牧不對付,但大局觀還是有的,當下也放下了架子,加入到了現場的調查之中。
他李代桃僵,成爲了太子方天定身邊紅人朝歌,定然要裝出一副不學無術的派頭來,不過他也秉承了朝歌那種好奇寶寶的性子,時不時這裡看看,那裡插上一腳,竟然也能“歪打正着”,所提點的東西,看似隨意湊巧,卻又恰好彌補了金樞等人的遺漏。
這才半個上午的時間,金樞等人匠師們已經看出了個子醜寅卯來,只見得這老匠師將兩個銀盆遞到了蘇牧的桌面上。
“宗師且看...”
蘇牧滿意地朝他點了點頭,這纔將目光專注於銀盆之中那一撮灰黑色粉末。
“這是...”蘇牧心頭不由浮現猜測,捻起一撮粉末來搓了搓,又放到鼻子下嗅聞了一陣,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柴大官人也照樣鑑別了一番,與蘇牧相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道:“是赤硝!”
金樞見得兩位大人如此有見識,心裡也是暗暗吃驚,卻是壓低了聲音道。
“二位大人明鑑,正是赤硝!”
“此物最是爆烈,宗師的火藥配方上並沒有添加這等烈性之物,可甲字坊和庚字坊都發現了此物的殘留!”
“你的意思是...起爆點有兩個?!!!”柴進不由大吃一驚。
金樞一臉謹慎,正視着蘇牧,遲疑着不敢開口,蘇牧卻彷彿鬆了一口氣般,手指輕輕叩擊着桌面,過得片刻才朝金樞問道。
“不止兩個吧?”
金樞雙眸一亮,纔敢開口道:“宗師英明!壬字坊也是起爆點之一...”
金樞言畢便揮了揮手,又有人呈上來一個銀盆,裡面同樣裝着赤硝的殘餘粉末!
“竟然安置了三個起爆點,這兇手也算是有備無患了,看來是鐵了心一定要將工坊炸成烏有了...”柴進面色詫異地自語道。
金樞點頭表示同意,而後捋了捋鬍鬚道:“此人必定對工坊異常熟悉,因着所選位置皆是工坊聯結的關節之地,小人斗膽推敲,兇手必定是內部人士!”
此言一出,一直沉默於一旁的雅綰兒終於變了臉色,不過她還沒來得及深思,蘇牧的一句斷論,卻再次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老叔,你就別賣關子了,這三個銀盆裡雖然裝的都是赤硝,但其中差別,相信還逃不過你的眼睛。”
聽得蘇牧此言,金樞也是呵呵一笑,這才鄭重拱手道:“宗師果是學識如山,心思似海!”
“不錯,這三隻銀盆裡的赤硝雖然看着相似,但卻來自於不同的地方,或者換個說法,引發爆炸的兇手,有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