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陸家小院回來之時,彩兒丫頭還沒有睡,因爲蘇牧的書房還有客人在等着。
無論是古怪的絡腮鬍中年醉鬼,還是臉上有刀疤的高大莽漢,亦或者一身黑衣的美人姐姐,彩兒丫頭先前都是見過的。
她也不敢缺了禮數,端茶遞水做足周全,而後一個人蹲在院門前,抱着膝,苦巴巴地等着自家少爺回來。
當她終於見到少爺的身影之時,整個人從地上跳起來,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
蘇牧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吩咐她自己睡去,這纔來到了書房。
碧眼龍王撒白魔仍舊散漫,一雙惺忪醉眼仿似一直都在迷糊當中,石寶仍舊高傲不願低頭,紅蓮沒有任何淑女形象地咧嘴笑。
因爲他們的身份敏感,一直以來都在避免與蘇牧公開見面,今夜也是第一次來蘇府。
蘇牧很清楚,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撒白魔是不會親自來這裡見自己的,所以他也很乾脆,斂起前襟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等着撒白魔開口。
這位大光明教的法王等蘇牧喝了一口熱茶,才挪動了一下,稍稍前傾身子,那綠寶石一般的眼睛直視着蘇牧,這纔開口道。
“杭州守不住的,我聖教的人手也不可能上戰場,你該知道的。”
“我知道。”蘇牧說他知道,確實是知道,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雖然武藝超羣,然則在大軍混戰之中,根本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打仗可不比單打獨鬥。
哪怕錦鯉營還有一些火器的存儲,也確實守不下杭州,哪天等天氣轉壞了,也便是杭州陷落之日了。
除了這些,他還知道,撒白魔向來惜字如金,從來不會無的放矢,他這般說,後面肯定還有重頭戲,於是蘇牧主動問道:“法王有何可教我?”
撒白魔淡然一笑,輕叩着桌面,身後的石寶則開口道:“放我等出城,便是爾等的轉機。”
蘇牧微微一愕,心裡有些遲疑,且不說以他目前的能力,能不能成功放他們出城,單說這些大光明教高手的身份,在杭州守軍的眼中,他們與方臘等人也沒太大區別的。
再者,撒白魔等人出城能做些什麼?
他們武藝確實高強,若論單打獨鬥,五六個李演武都不是他們的對手,可如果說上陣打仗,最終活下來的或許還是李演武。
而他們專精的是什麼呢?
是刺殺!
今日打退了方臘軍之後,雙方都獲得了休養生息的時機,可一旦雨雪天氣到來,火器用不上,杭州便會被蕩平。
也就是說,留給杭州城的時間,也就只有天氣好的這幾日了。
可如果將撒白魔等人放出城去,他們刺殺方臘等人來報仇雪恨,若成功了,叛軍羣龍無首,杭州之圍自然可解,哪怕不成功,他們在叛軍大營的刺殺定然會製造極大的騷亂,只要杭州這邊把握好戰機,主動出擊,說不定還能再次重挫叛軍!
問題是,說服關少平等焱勇軍的將領會很容易,可如何能夠說服趙霆和趙約?
眼下杭州的高層都很清楚,杭州是絕對守不下去的,如果有機會,趙霆跟趙約都想逃走,他們又怎麼可能會放一隊來歷不明的武林高手離開?
蘇牧的沉默讓撒白魔感受得到,這個書生很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根本就不需要浪費時間去跟他講具體的計劃。
問題在於,蘇牧所顧慮的那些,他撒白魔也都想過,眼下便是考驗蘇牧的時候了。
沉默了許久之後,蘇牧終於吐出一口濁氣來,眉頭鬆開,而後朝撒白魔說道:“想要出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切都要聽從我的安排,無條件的聽從。”
撒白魔似乎對此早有預料,當即拍板了下來,如果他不信任蘇牧,又怎會帶着諸多教衆潛入杭州來複仇?
石寶本以爲自己對蘇牧已經足夠了解,卻沒曾想到,如此龐大的一個計劃,在他看來想要出城根本就是異想天開,當師尊提出之時,他還覺得不可思議。
可自從蘇牧來到書房之後,雙方三人總共說了五句話,一個非生即死的計劃就這般定了下來,而且從師尊的眼中,石寶看到了一股自信。
師尊貴爲法王,從來高傲無人,少有如此讚賞一個年輕人,爲何會如此看重和信任蘇牧?他又憑什麼相信蘇牧一定能夠做得到?爲什麼就這麼篤定地將數十教衆的性命,交到蘇牧的手中?
如果石寶知道蘇牧的所作所爲,如果他知道這些摩尼教殘黨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皆因爲蘇牧的暗中救濟,或許他就不會這麼疑惑了。
又或者,如果他知道紅蓮將聖物帶回去之後,撒白魔並沒有收回去,而是讓她帶回來交給蘇牧,或許他就能夠明白,爲何撒白魔會如此信任蘇牧了。
當然了,如果他知道蘇牧現在修煉的內功心法與大光明教聖法秘典的隱秘關係,那就更加沒有懷疑的理由。
可惜的是,連將內功心法傳授給蘇牧的喬道清,都不知道其中秘密,若非撒白魔乃大光明教教主最爲信任的一名法王,他也不會接觸到這一層。
因爲聖教的秘典,除了教主和左右光明使,法王都沒有資格去修習。
也正是因爲撒白魔接觸過聖法的一點點皮毛,才讓他成爲了四大*法王之首,統御着如今的大光明教,向方臘復**討好失去的一切。
撒白魔等人離開之後,蘇牧並沒有入睡,雖然答應得輕巧,但整個計劃也只是一個雛形,他需要更加詳盡的籌謀。
睡不安穩的彩兒丫頭好幾次起牀,都發現蘇牧少爺的書房仍舊亮着燈,於是便起身來,煮了夜宵端進去,還準備了熱毛巾給少爺擦臉。
直到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發現自己睡在少爺的牀上,而少爺已經出門辦事去了。
今日仍舊是大好晴天,城內守軍都在休整,錦鯉營也在協助劉維民,加緊檢點火器,匠師們已經將所有的庫存都掏了出來,因爲這些東西,關係到整座杭州城的生死存亡,沒人敢大意半分。
杭州府衙的二堂之中,地方和軍方的首腦集聚一堂,商議接下來的作戰計劃,當然了,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很清楚形勢,也知曉今日軍議的主要議題,那便是撤退!
是的,杭州無論如何都守不下來,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得城破之際,提請越王趙漢青調動騎軍,撤出杭州以求活路。
這讓人有些難以相信,昨夜還在慶祝勝利,今早就開始商議撤退,但事實卻實實在在擺在了桌面上。
趙漢青坐在首席之上,微閉着雙目,並沒有發表主見的意思,因爲按照宗法,他是不能插手地方軍務的。
所有人都變得沉默起來,因爲誰都不願意當逃兵,雖然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但仍舊讓人難以接受。
大堂內寂靜無聲之時,有人站了起來,趙漢青睜開雙眸,細細打量了一番,那人是個年輕的書生,他也是認得的,正是因爲這個書生,纔有錦鯉營,纔有火器,纔有存糧,纔有昨日的大勝。
當蘇牧站起來之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無論是諸如李演武孟璜這樣的沙場武夫,還是趙霆趙約這樣的地方首腦,都不由惋惜。
因爲是蘇牧引領了他們的第一場也是唯一一場大勝,偏偏到了最後,也只能讓這位有功之臣率先開口,提出撤退的議題,這該多麼讓人唏噓。
蘇牧拱手一圈,而後卻一語驚人,幾乎要將整個大堂給掀翻了去!
“蘇某不才,對撤軍一事卻不敢苟同,眼下所有人都覺着我杭州守不住,相信賊軍那邊也是這樣認爲,所有人都在等待天機天時,說得不好聽,杭州只剩下等死的份。”
“可反過來想一下,這何嘗不是我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最佳時機?”
“如今無論是我杭州軍,還是方臘的賊軍,都在養精蓄銳,天氣晴好,他們不可能主動攻擊,而他們則認爲我等只有被動等死,可如果我們主動出擊呢?”
“按照蒐集的情報和這段時間的大致統計,方臘軍的糧草已經所剩不多,這十數萬人每日的用度都是極爲驚人的數目,只要我們打開城門,主動正面夜襲,卻使了小隊死士繞後去燒掉他們的糧草,賊軍又如何能夠支撐下去?”
蘇牧言畢,只是垂手而立,然則大堂內卻已經轟然騷動起來,諸多將領和地方官員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聲如同打落在瓦頂的冰雹。
不得不說,蘇牧這個計劃確實太過大膽,簡直就是劍走偏鋒,無論成功與否,正面夜襲的那支隊伍都將遭受極大的損傷,若繞後的燒糧死士無法完成任務,除了給方臘製造騷亂,根本就沒有太大的效果。
用一支部隊來當掩護,若能燒掉糧草,確實能夠讓杭州拖得更久,說不定真的不需要撤軍,只要捱到朝廷大軍到來,便是勝利,便是千古大功。
可如果失敗了,那麼他們將失去最後撤軍的力量,這完全就是孤注一擲,非生即死!
“沒想到啊,吾等沙場猛士一個個畏首畏尾,到頭來氣度還不如一介白衣書生…”
趙漢青注視着蘇牧,而蘇牧也沒有逃避他的目光,更像是在期待這位越王的表態。
而這位越王爺終於緩緩站了起來,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
趙漢青走到蘇牧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蘇牧,沉聲問道:“你會親自率隊燒糧?”
“會。”
“好,我越王府的一千精騎便當這個正面騷擾的先鋒,給你製造燒糧的機會!”
趙漢青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激動了起來,彷彿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熱血在燃燒!
且不說方臘的賊軍,就算是焱勇軍之中,騎軍也難以成規模建制,騎軍必須要到達一定的數目,才能夠起到效果。
越王麾下的這一千精銳騎軍,守城或許大材小用,可若用來夜襲敵營,那便是來去如風如刀,根本就不是炮灰,而是收割麥子的大鐮刀了!
人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越王趙漢青這隊騎兵若用來夜襲,便真真應驗了這句話矣!
如此一想,這事兒真就有所可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