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之人崇信天地星辰的大道,也有人說,天上一星,便應地上一人,梁山軍的好漢們更是以天罡地煞星來附會。
諸如呼保義宋江,便應了天魁星,而玉麒麟盧俊義則是天罡星,智多星吳用乃天機星,大刀關勝對應天勇星,豹子頭林沖則對應天雄星,而神機軍師朱武則位列地煞星之首,應了地魁星。
星宿天道只說,雖是縹緲玄幻,然古人卻深信不疑,有些朝代,老百姓還將狀元郎當成文曲星下凡而頂禮膜拜之。
梁山軍的勢力一度發展到震驚朝野的地步,可他們終究也只是以天罡地煞來牽強附會,卻從不敢攀扯到紫微星。
蓋因紫微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素來被當成帝星來膜拜,連主司觀星的欽天監對此星都諱莫如深,不敢擅自窺視。
其實從宋江等人只敢拿天罡地煞來附會,卻不敢牽扯紫微星,便足以看出,他們並沒有徹底反叛要自家當皇帝的勇氣和野心,他們的格局也就被限制在了詔安二字之上,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從一開始便已經註定了這樣的結局。
而方臘雖然同樣裝神弄鬼,卻不用星宿之說,借用的是西域傳入的摩尼教,提出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口號,他沒有說自己是紫微星轉世,卻建立了南國永樂朝。
雖然永樂朝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確實坐過龍椅,當過半壁江山的“皇帝”。
他行走于山林之間,早已渾身浴血,當然,這些都不是他的血,而是敵人的血。
作爲永樂朝的“皇帝陛下”,又是摩尼教的教主,方臘的武功能否比得上天下第一宗師周侗,實在不好說,但尋常武士想要傷他,卻是很難的一件事情。
通往棧道的山路崎嶇陡峭,密林佈滿了灌木荊棘山石,險峻非常,在後方充當掩護和殿後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被斬殺,方臘彷彿眼睜睜看着別人斬斷自己的左手右臂腿腳,剝離自己的血肉骨骼,最終變成孤魂野鬼一隻,在這人世間孤零零地飄蕩。
邵皇后等人也已經迷失在荒山野林之中,生死不知,好在司行方和呂師囊帶着好手,誓死追隨保護。
方臘帶着最後的三四十人,拼了老命往棧道方向挺進,那棧道雖然堪稱天險,但對於方臘等一干武道高手而言,不過是蜻蜓點水一般輕鬆罷了。
這一路上,方臘不斷想要回頭去搜救邵皇后等人,哪怕是死,一家人也好有個伴,雖然從起事之初,他便有了這一層覺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英雄末路,最是讓人悲憤傷懷。
身邊的親衛都是摩尼教的老弟兄,實打實的武道強人,心狠手辣,殺伐果決,萬萬不會看着方臘走回頭路,否則數百死士的犧牲可就白費了。
方臘果敢英雄了大半生,臨了卻倉皇而逃,竟然如那無頭蒼蠅一般,任由死士夾裹着,不多時便來到了棧道的前面。
只要他一腳踏上那棧道,過得這關口,毀去狹窄的棧道,便再也無人能夠追擊到他,入了更南方的地界之後,憑藉他的名聲,哪怕無法再捲土重來,可收攏幾千上萬草莽武夫,當個大龍頭,呼嘯山林,也足以傲視江湖。
可這些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他奪下摩尼教,糾集了數十萬大軍,佔據南方半壁江山,建國稱帝,甚至不斷北伐,這一切到頭來轉眼成功,如今要從零開始,他還能否達到這樣的水準。還能夠再成功一次。
更重要的是,他方臘,是否還有這樣的勇氣。
他停下了腳步,遲遲沒有踏上棧道,身邊死士弟兄不斷在催促,他卻少見地神遊萬里去了。
探手入懷,方臘取出了一個金光燦燦的銅錢,銅錢上一個邵字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他準備起事前,動用了摩尼教數百萬教衆的情報網絡,才找到了那位神秘的老人,只是想求他一卦。
可當他終於見到了神秘老者,他卻如何都開不了口,難道這老頭子說自己當不成皇帝,他就遣散弟兄,不再揭竿而起,回家去種田練武。
他與那老人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始終沒能開口,直到夕陽斜下,他才忍不住向老人道歉,不再求這一卦。
老人卻只是微微一笑,將這枚銅錢贈予了方臘,並稱隨時歡迎他來問卦。
雖然摩尼教只是方臘起事的工具,但他從骨子裡不相信摩尼教那一套,他信的是華夏的神鬼,華夏的道,華夏的宿命之說。
越是坐擁高位的人,便越是迷信,這在後世也是讓人匪夷所思卻又極其常見的一件事情。
因爲擁有得越多,便越容易患得患失,抉擇上便會優柔寡斷,不敢面對自己選擇之時,便想要尋求別人的支持,而最好的支持者,自然是鬼神天意這種級別的存在。
方臘也是信的,所以他才一直帶着這顆銅錢。
這一刻,他也很迷茫,就像失去了所有的信仰和精神支柱,就像回到了年少時的懵懂無知和慌亂迷茫。
“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麼。”
這是一個很大的命題,許多人終其一世都尋找不到答案,即便如方臘這般的絕世梟雄,也很難得出個結果。
身後的追殺聲越發臨近,死士弟兄們在不斷催促,其中有些已經跪倒在地,刀劍架在了脖子上,竟是以死相諫。
看着這些弟兄,方臘的眼眶終於溼潤了。
他還記得自己是受夠了壓迫,最先只不過是爲了對付欺壓家族的地主,而後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受到同樣的壓迫和剝削,彷彿這個世界都腐爛了。
他沒有改造這個世界的理想,提出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只不過想讓所有人都跟他一樣,不再受到壓迫,過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他沒有系統的理論支持,也沒有高大上的英雄光環,說到底,他只是想推己及人,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可起事到現在,聖公軍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被捲入戰火之中,日子過得比以往還要艱難萬倍。
他的動機是好的,但也是天真的,直到這一刻,他仍舊沒有懊悔,但如果他走上這條棧道,那麼他的下半輩子,都將在懊悔和煎熬之中度過。
“叮。”
一聲脆響,方臘將銅錢高高彈了出去,那銅錢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而後墜落到棧道下方的山澗之中。
陽光的照耀之下,那邵字隨着銅錢不斷翻滾,虛幻而又真實,像極了方臘這場起義。
方臘將沾滿鮮血的大槍倒插於地,將那些下跪死諫的死士弟兄都扶了起來,而後才笑着說道。
“家人都還在後頭,咱豈能先走。”
笑着笑着,他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是啊,妻子兒女,永遠都站在你的身後,始終不遠不近不緊不慢地追隨着你的腳步,可有時候你走得太快,他們就跟不上了。
或許前面是一片光明,可有時候,你總需要停歇下來,等一等他們,當你回頭看不見他們了,那便回頭去尋找吧,因爲你一往無前的追求前面的光明,歸根到底,可不就是爲了身後之人麼。
說到底,方臘始終還是一個老百姓,哪怕穿上了龍袍,也無法斷絕人世間的情感,無法做到帝王的那種斷絕人情。
死士弟兄們追隨方臘已經很多個年頭,從他未發跡之前,便與他攜手闖蕩草莽綠林。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方臘落淚,還是笑着落淚。
他們終於明白了些什麼,於是心頭豁然開朗,跟着方臘,轉身回頭,不再看那棧道一眼。
方臘右手拖着大槍,左手緊握一柄尋常的寬刃直刀,心中不再慌亂,腳步不再急促,連呼吸都平穩了下來。
前方的林地裡,呼啦啦出現了數十道人影,其中一人如山嶽巨人一般,身披斑駁古甲,頭上青銅鬼面在日光之下仍舊散發着陰森森的氣息。
他的身邊,是一個高瘦的男子,那男子解下腰間的酒葫蘆,一口飲盡其中的屠蘇酒,而後抽出了三尺青鋒。
“終於見着了...”撒白魔將那酒葫蘆掛在了桃樹枝上,葫蘆上的紅繩早已泛白,落入他的眼中,卻仍舊嫣紅似火,因爲那是師孃親手編織的。
他朝安茹親王點了點頭,後者將金剛杵插在地上,但見得撒白魔輕輕一躍,安茹親王便抓住了他的雙腳,猛喝一聲之後,將撒白魔掄飛起來,旋轉了三圈之後,將撒白魔朝方臘這邊,投擲了出去。
“殺。”
不需多言,身後的大光明教高手紛紛從林地之中潮涌而出,方臘那邊的摩尼教高手同樣雙眼血紅,從方臘左右兩側魚貫而出。
撒白魔如同炮彈一般撞入方臘的人羣之中,手中寶劍揮舞開來,劍氣衝蕩,如流星劃過夜空。
“唰。”
一股清風拂面而過,一名方臘的死士剛剛舉起了手中朴刀,咽喉處便出現一絲血線,這血線慢慢便大,張開,鮮血噴涌出來,人頭落地,碗口大的脖頸切口平整之極,茲茲噴射着半尺高的血柱。
撒白魔去勢未減分毫,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轉,藉助慣性,一道鞭腿打在了一名敵人的胸膛之上,那人胸膛塌陷,後背凸出,撕裂後背的衣裳,而後如沙包一般被踢飛出去,撞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之上,整個後背都爛掉了。
方臘一抖長槍,雙眸爆發精芒,露出貪婪的戰意。
他已經很久沒有酣暢淋漓地大開殺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