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的話讓蘇牧又驚又怒,若是不知內情,或許他還會欣喜,畢竟轉運副使已經相當於副省長了。
蘇牧雖然遠在北方征戰,但對朝堂上那些小把戲,還是有些熟絡的。
兄長蘇瑜接手市舶司,有趙文裴和劉質等人輔佐,又加上石有信的地下勢力,想要將市舶司辦起來也就只是時間問題。
而事實證明,雖然時間不長,但市舶司已經給朝廷帶來了驚人的財富,這個新興衙門已經成爲了官員們眼中最誘人的肥肉,而蘇瑜這樣的官場新人,想要死死咬着這塊肥肉,是不太可能的。
也有人提議在廣西東路和福建等地重開市舶司,沿用蘇瑜的原班人馬,讓他們按部就班,再“造”一個能夠賺錢的市舶司。
這就無異於將蘇瑜當成了開荒者,他們則在背後坐享其成。
但這樣的提議很快就被蘇瑜的一封奏摺給紛紛打消了,因爲江寧市舶司的成功有賴於各種條件,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且還有賴於皇城司將龍揚山餘黨給收編爲己用,爲市舶司保駕護航,又有蘇牧對世家豪族的敲山震虎和殺雞儆猴。
只是這些官員們在如何爭搶,又怎麼搶得過官家身邊的紅人,王黼王相公?
王黼將蘇瑜調走,就是想侵佔市舶司,這將是他向官家獻媚的又一得力武器,甚至不惜將蘇瑜拉入治理河患和賑災的泥潭裡頭來,名爲提拔蘇瑜這個有功之臣,許以高位,實則讓蘇瑜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之中。
這治理河患可是個燙手的山芋,無論如何都是裡外不討好,因爲黃河改道,會涉及到沿岸的土地問題,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就是最大的地主,沿岸的這些大地主們,或多或少都有朝堂上的力量。
黃河的衝擊所帶來的可不僅僅只有泥沙,否則她也不會成爲母親河。
想要治理河道,爲百姓謀福利,無異於跟這些地主作對,因爲無論河道如何修改,動用到沿岸的老百姓,甚至建築堤壩,都要涉及到土地的問題。
王黼倒是當了好人,主動來治河,私底下卻不知與這些土地主,以及土地主背後的勢力,做了多少骯髒的交易,讓蘇瑜等人來這裡,說不得只是爲了給他背黑鍋。
到時候他又能夠接掌市舶司,又能夠在治理河患之中結黨營私,牟取暴利,卻讓蘇瑜等人來背鍋,好處佔盡,名利雙收,又給了蘇牧一份提拔兄長的人情,何樂而不爲?
當然了,前提是蘇牧並沒有看出這其中的關節,並沒有體會到治河所帶來的政治隱患。
可惜蘇牧早就從史書上獲得了教訓,大焱歷史上,但凡摻和到治河這件事情來的,又有多少能夠收穫好名聲,又有多少討到好處,無論治理多麼成功,過得幾年再度氾濫起來,一世英名也將隨之付諸東流。
蘇牧一路上就在想,黃河氾濫固然是起因,但這麼多災民流離失所,若說沒有“”在裡頭,那是不太可能的,他正想着要挖幾個倒黴蛋出來,沒想到就有人跳了出來,而且還是個輕易招惹不得的王黼,這老王甚至還拉上他大哥蘇瑜,隨時當墊背替死鬼!
而且爲了讓蘇瑜當這個替死鬼當得更稱職,即便蘇瑜有好的治理方案,估計也很難實施起來,王黼必定會讓人暗中下絆子。
作爲河北東路的轉運副使,蘇瑜若在實地考察也就罷了,眼下就在大名府之中,卻只能憋屈在裡頭,而無法與王黼等人出來迎接歸師,可見蘇瑜處境堪憂,受到了極其嚴重的制約,這個轉運副使的名頭,根本就只是個空架子罷了。
一想起兄長被王黼這般整治,這位相公竟然還將自己是個傻子,以爲蘇瑜和蘇牧兄弟倆都看不出來,蘇牧也不知該可笑還是可氣。
若換了別人,兄長被提拔爲轉運副使,又接手關乎民生的重要共事,想着賑濟災民治理河患而後扶搖直上,平步青雲,便該對王黼感恩戴德。
可惜他遇到的是蘇牧,而蘇牧是個沉得住氣的性子,越是氣憤反而越是平靜。
先前他對王黼只是表現平淡,如今聽說了這事兒,也就笑了笑,朝王黼謝道:“尊者賜,不敢辭,蘇牧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那王黼見得蘇牧前倨後恭,還以爲蘇牧果真因爲蘇瑜得到自己提拔而對自己轉變了態度,面上又是一番歡喜,心中實則冷笑連連。
童貫眉頭微微一皺,但顯然並不太願意理會這個事情,一來他回朝之後必定會得到巨大的封賞,北伐軍這等千古奇功,他童貫想要異姓封王都極有可能,他連北伐軍都可以放下,連一輩子當軍人都可以放下,又何必再摻和朝廷的爭鬥?
再者,他之所以皺眉,並非在擔憂蘇瑜或者蘇牧,而是在同情王黼罷了。
王黼雖然在朝堂上呼風喚雨,風頭一時無兩,很多時候甚至蓋過了蔡京和高俅等人,但可惜這一次他熱錯了人。
童貫可以說是見證着蘇牧崛起的人,從杭州平叛開始,他就看着蘇牧一步步成長起來,起初他對蘇牧也是不屑一顧,可一場北伐,他才體會到蘇牧的城府和心計是多麼的讓人恐懼。
而且蘇牧眼下掌控着情報軍隊,若說皇城司還是高慕俠當家作主,高慕俠不一定對蘇牧惟命是從,那麼繡衣指使軍和常勝軍,以及後來的青雀軍,可就全是蘇牧的嫡系了。
國內形勢如此嚴峻,又開始與後遼和談,官家絕對不可能放任大軍孤懸在外,將諸軍將領召回國內,或者派遣文官監軍去監督,回收兵權,已經勢在必行。
一旦蘇牧的情報軍隊回到內地來,要麼遭到官家的削弱,要麼將指揮權交出來,無論如何,蘇牧的影響力總歸還在,而高慕俠必定要被推上巔峰,朝堂上的武將,甚至包括种師道這樣的老人,都要賣蘇牧人情,沒有蘇牧就沒有這場千古大功,這已經是北伐軍的共識。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黼卻挑選了蘇瑜來當軟柿子捏,爲了市舶司那點蠅頭小利,不惜得罪蘇牧,實在讓童貫感到有些鄙夷。
但蘇牧卻也看出了些許端倪來,王黼能夠竊據高位,並非愚鈍之人,他身爲核心高層,不可能不知道蘇牧在北方戰場的所作所爲。
在知情的情況之下,他竟然還敢挑蘇牧下手,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之所以敢,是因爲他有底氣。
而這個底氣從哪裡來?
是官家趙劼!
市舶司是趙劼要收回去的,因爲市舶司能帶來的財富實在太過驚人,即便蘇瑜清如水,但仍舊無法避免放開市舶司的命運。
因爲趙劼需要的不是一個清如水的衙門,並不想讓市舶司變成清水衙門,而是讓市舶司變成聚寶盆!
海上貿易帶來了無數的財富,帶來了諸多外海的物產和新奇的貨物,使得江南再度成爲繁華的關口,但蘇瑜主政的市舶司,太過嚴謹和清廉,使得民間勢力無法滲透,使得世家豪族無法發揮應有的作用,這就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市舶司的發展。
官家不希望看到世家豪族坐大,但也不希望浪費世家豪族的龐大資源。
蘇牧和蘇瑜一直以爲官家將世家豪族視爲養不熟的白眼狼,對這樣的狼子,應該敬而遠之,應該斷絕他們的後路,讓他們漸漸式微,再難興風作浪。
但其實作爲帝王,官家趙劼卻不是這樣想,他並沒有將世家豪族當成狼,而是把他們當成羊,要讓他們服服帖帖,要養着他們,時不時剪他們的毛,擠他們的奶,甚至關鍵時刻還放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所以蘇瑜離開市舶司,已經成爲必然,王黼並不愚蠢,他只不過是看穿了趙劼的心思,只是順從君心罷了。
也正是因爲有了這份底氣,在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明智不理智之時,他纔敢對蘇瑜動手,這是官家給他的機會,只要能夠將市舶司收回,用蘇瑜來敲打蘇牧,那麼他王黼想要撈好處就隨意,權當是獎賞了。
蘇牧對趙劼一直有種莫名的憂慮,此時看來,自己的這種憂慮已經得到了證實,趙劼果然對他產生猜忌了。
人都說功高蓋主,蘇牧在北伐之戰中的表現實在太過驚人,他已經贏得了包括老軍神种師道,大宦官童貫在內,幾乎絕大部分武將的認可,也得到了大部分士卒的人心,更把持着最爲重要的情報軍隊。
而且他還擊敗了始可汗,讓瘋狂崛起的隱宗再度被打壓了下去,他非但贏得了大焱軍隊的人心,更博得了顯宗大部分長老們的歡心!
在這樣的情況下,蘇牧擁有着極其驚人的能量,趙劼如果對他沒有半點猜忌,那纔是不正常的。
對於蘇牧而言,想要將王黼當成敵人,絕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因爲這就意味着要跟趙劼站在對立面。
而趙劼看似無爲而治,其實躲在家裡頭,把局勢都看得很清楚,起碼他仍舊能夠將蘇牧當成最得力的人來使喚,他寵信奸佞,但終究還是有着帝王心術,將用人之道發揮到了極致,否則他也無法坐上顯宗宗主的位置。
就蘇牧目前瞭解的情況,演真宗纔是這個時空真正的掌控者,能夠讓演真宗看得上眼,趙劼絕非表面這樣昏庸無能,這個帝國是他的帝國,軍隊是他的軍隊,如果他自己沒有下定決心,即便有一百個王黼,即便對王黼當成嬪妃來寵信,也不可能因爲王黼幾句話就通過了童貫北伐的決議。
蘇牧也並不想與趙劼爲敵,他只是想將蘇瑜從這攤爛事裡頭給摘出去,當然了,如果能夠藉此機會好好治理河患,造福一方百姓,這樣的事情自然也是要做的。
心裡頭這般想着,蘇牧自然沒有辦法對王黼產生太大的敵意,明白了真正的敵人所在,事情也就變得清晰很多了。
在諸多官員的簇擁之下,童貫和蘇牧等主要將領,便進入了大名府城,接受王黼的接風洗塵。
而蘇牧也終於見到了久違的兄長,蘇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