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浪伴隨着煙霧隨風四處散逸。因爲入秋,早晚露氣重的緣故,很少被陽光直射,這些看上去一點就着的枯枝實際上依舊有些潮溼,自然免不了有些嗆人的煙霧,就如同一件輕紗般將那些火焰包裹在其中,隨着柴火的旺盛,煙霧也漸漸變濃。
火焰在煙霧中恣意扭曲,卻彷彿有一隻平底鍋擱置在上面,那些火苗也在無形的壓抑中逐漸扭曲,最後如瓶子中的蒼蠅般只能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噗噗亂闖。
羅雅丹滿意一笑:“看我我果然是十萬人中最有天賦的那個,很簡單嘛!”
宋鈺瞟了一眼身邊的奪人,後者將目光從柴火上移開。那些被壓抑的火焰再次澎湃爆發,一股熱浪掀動三人衣袂和長髮。
羅雅丹終於醒悟過來,問出一句差點將身邊兩人同時丟翻的話:“你也有神念?”
“我再去多撿一些乾柴回來。”奪人毫不拖泥帶水,說走便走。宋鈺也不阻攔,知道他這是要找一處僻靜地體味剛纔的那些話。
羅雅丹氣得鼻子都歪了:“我終於確信了,殺手都是一羣不通人情、心理變態,鑽到錢眼裡去了的冷血傢伙。”
宋鈺打着圓場,小聲說道:“不用理睬那傢伙,他從小父母就遭難了,被人培養成殺手的,自然不善於和人溝通。”
“喔,聽起來怪可憐的。”羅雅丹生怕奪人聽見,將手擴成一個喇叭狀,身子微微側傾:“那我就原諒他第二次的無禮,不過不能有第三次了。”
力鬼左手提着兩支肥碩的竹雞,另一隻手拖着頭獐子走過來。宋鈺微微一笑:“看來今晚上有口福了。”
羅雅丹呀了一聲從火堆邊站起來,朝力鬼小跑過去。力鬼順手將竹雞遞給她,其中一隻還在撲棱棱地拍打着翅膀,羅雅丹慌忙抓住竹雞雙腳,結果對方撲騰得更厲害,越是如此羅雅丹越是不肯鬆手。
一人一雞展開了持久的較量。
力鬼拖着獐子走過來,臉色有些不自然。
宋鈺問道:“在這幾年見不着一個人的地方,不會還能遇着麻煩吧!”
力鬼將獐子往宋鈺面前一丟:“你看看這個。”
天色已微黑,宋鈺藉着火光看了一眼,獐子頭顱上有個龍眼大的窟窿,此外身上皮毛光鮮如初,再沒有別的傷口,身上的肉也不如生前飽滿,最外面的皮囊皺巴巴成一團,倒像是失了水分的茄子,宋鈺隨手在獐子身上摸了下:“死了不足兩個時辰,雖然屍體已冷,卻還未變僵。”
“好像是有東西將這傢伙的腦髓和血一同吸走。”力鬼一隻手拎起獐子耳朵,正好將頭顱上那個窟窿朝向宋鈺,在火光下輕易就能望見裡面白生生的顱骨:“我只是想不明白,好像還沒有那個畜生專門吸食腦髓和血,這不像是動物造成的,反倒像有人修煉邪門法術。”
宋鈺身軀在暮色中微微一震:“一個多時辰前,那時候恰好是我脫困的時候。”
力鬼頓時會意:“我先前只顧給你上藥療傷,倒是忘了問你。難道歌舞魔沒有死,那傢伙也逃出來了?”
宋鈺沉吟地點點頭。
“他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吧!”
“應該不會!”宋鈺也拿不準,但小心一點終究不是壞事,隨手將藤條箱往自己身邊拉了幾分,恰好是自己一伸手就能夠着的位置。
羅雅丹滿頭細汗地跑過來,懷中抱着那肥碩的竹雞:“我們能不能不要吃它,你看她怪可憐的,這會還在咯咯直叫喚,它一定是怕了。”
“方圓十日內,恐怕連老鼠也找不到了。”力鬼搖搖頭,望向宋鈺的眼神中有着一抹淡淡的愁雲,這趟出行本是聽說手下有些不聽話的傢伙想要打羅雅丹的主意,所以才追過來,也許這會戴娜已經開始做飯菜等他回去,哪裡想到會遇上奪人、烏蠻這些事,至於闖
入幽門一事,現在想來都覺得有些恍惚到難以置信。
“過來的時候看見那邊有處淺塘子,我去那邊拔毛洗內臟,你警覺點,別讓大小姐走得太遠。”
羅雅丹一皺鼻子:“這傢伙跑兩步都可能傷口開裂,就是來只兔子也逮不住,本小姐保護他還差不多。”
在力鬼眼中,羅雅丹註定是這一生都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就算宋鈺給了她夢寐以求的神念,她依然不會是從雲端落入泥潭的仙女,所以有些不該知道的事還是別讓她知道的好,最後一手提着兩支竹雞迅速離開。
跳累了的羅雅丹也終於安靜下來,一屁股坐到藤條箱上,雙手托腮望着火焰走神,見身邊宋鈺似乎沒有說話的打算,半響才悠悠說道:“先前在那地方,我以爲我會就這樣死去。你是沒有進去過,那裡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比黃泉還要恐怖。”
火光將宋鈺的臉映得紅通通的:“對你而言,那卻是是很恐怖的地方,我大致聽力鬼說了一下。”
羅雅丹發現自己這個扈從除了囉嗦以外,還有個不好的地方就是——不適合當聽衆。用微微不滿的語氣反擊道:“對你這個讀書人而言,那是一輩子也不可能經歷的事。”
“也許吧!”
羅雅丹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勝利的笑容,看來這個扈從也還算上道,稍微懂得如何配合自己,隨即微微有些黯然:“那一刻我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一瞬間想了很多很多,想起海口城下落不明的父親以及大哥,想他們要是有一天能平安回來,卻找不到我的蹤跡,他們該是怎樣的傷心?父親一直對大哥極其嚴厲,嚴厲到近乎苛刻的程度,父親說大哥脾氣像以前的他。一樣的執拗、一樣的自以爲是;當他不高興的時候,直接離開羅府,先是用了一年左右時間將北域轉了一圈,據說是在回來的路上認識了海口城的一個女子,然後就取道海口城;父親雖然也經常去海口,卻不和大哥見面;其實我知道,大哥的一舉一動父親都在關注,去年父親生辰的時候,有人送了父親最喜歡的金蟾抱柱,雖然沒有寫賀禮人,但我們都知道那賀禮的人是大哥。”
“而父親他,這些年一個人支撐着偌大的羅家,一年中至少有十個月是在車馬和海船上度過,難得在家待的那段時間還要絞盡腦汁地和大伯、二伯他們那些只會伸手要錢的叔伯們周旋,若是我死了,也許父親真要一夜之間白了頭。這些都是我捨棄不開的,那一瞬我甚至還在想,若是能將《傳奇》聽完整,也算能了卻心頭一樁遺憾。你說好笑不,一瞬間的念頭竟然可以像在漫長走廊上悠然賞花一般,將每一個畫面都看得很清晰…”
宋鈺撿着一根拇指粗的樹枝,將一些散落下來的木頭挑進火堆中,默默地聽着。力鬼也悄無聲息地回來了,用彎刀削了兩根看上去比較結實的棍子,將竹雞穿起來。
羅雅丹沒有了先前那樣好動,什麼事都想經歷一下的模樣,只是抱着雙腿坐在藤條箱上,目不轉睛地望着已經不如先前那般旺盛的篝火:“再濃的親情,再深的牽掛,結果依然會有陰陽相隔的時候…”
宋鈺望着羅雅丹,輕輕問道:“你害怕了?”
怕?
對於羅雅丹而言,這一直是羞於啓齒的一個答案,二十多年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也讓她不知道什麼叫怕,直到那天晚上隻身赴宴,遭遇王有道等人迫脅以及虛無峰那揮手間殺人如麻的弱水殺手後,她纔開始正視這個字,此後夢魘好像就一直跟隨着她,白天在河心大船上的時候那場爭鬥讓她差點哭了,隨後莫名其妙遇着歌舞魔,雖然很奇怪的就出來,但那一瞬間卻是讓她緊繃的神經都差點斷裂的兇險之地。
羅雅丹緊緊抱着膝蓋,自言自語地說道:“確實很怕,那一瞬間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很多很多在乎的東西,越是在乎越是怕死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羅雅丹忽然擡頭,一雙漣漣眸子望着宋鈺。
“怕是很正常的,沒有人不怕死。”宋鈺忍不住想伸手去輕彈已經爬到羅雅丹臉頰那一滴淚花,最終還是忍住了:“其實你可以不用怕,因爲你可以擁有讓整個北域都顫抖的力量。”
“是你先前要我看火的那種方法?”羅雅丹從李浣父親那裡已經知道了《碧落賦》的價值,但每當想起自己這扈從落寞的境地,她怎麼也無法相信《碧落賦》會真的很厲害。
奪人似乎將對羅雅丹的不滿都發泄在背上這些柴禾上,遠遠看去,就像一座巨獸般朝着這邊移過來。力鬼一邊翻轉着手上已經在逐漸出油的烤雞,一邊大笑道:“你就差沒有將埋在土裡的樹根拔出來了。”
奪人橫了力鬼一眼,只是看了看放在地上的這些橫七豎八的樹幹:“好像還差點點。“說罷又轉身離開。力鬼笑着要喝道:”別去太久,不然今晚上你會餓肚子的。”
羅雅丹有些驚訝,這像草堆一樣高高聳起的柴垛已經夠燒好多天了:“烤兩隻竹雞而已,不用這麼多吧!”
“自然要的。”力鬼蹲在一邊解釋着:“一會還要生三堆火,將地下烤熱了,然後在上面平整地鋪了木頭,晚上睡覺會舒服一點。”
羅雅丹恍然大悟:“這個我知道,我看過遊俠列傳,還要在周圍點幾堆火,這樣即使睡着了,野獸也不會過來。”
宋鈺與力鬼相視一笑,對他們而然,若是在睡覺的時候還被山野走獸偷襲,豈不是讓人貽笑大方。宋鈺讓羅雅丹起身,從藤條箱中拿了幾個小包出來,在羅雅丹還來不及細看箱子裡有些什麼東西的時候,又迅速合上。
後者不悅地撇着嘴:“神神秘秘的了,裡面難道還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成?”
“換洗的貼身內衣,你真要看?”
羅雅丹頓時臊得臉紅脖子粗,自然不會去刨根問底。看着宋鈺手裡的幾個用油紙包着的一個個小包,在好奇的眼光中看着宋鈺將他們打開,卻是些胡椒、粗鹽、芝麻一類的東西。力鬼呵呵笑着:“看來你是早有準備。”說着將竹雞遞給宋鈺:“你來烤,我去裝點水來將鹽化開。”
臨走時還踢了兩腳死去的獐子。
這次奪人回來得比較快,又堆了三個柴堆,生火將那些柴堆點燃。這樣等到他們吃完晚飯的時候,地也烤燙了,至少可以管小半夜。
竹雞烤熟後,一人半隻直接用手抓着啃。唯有羅雅丹用一根屑了皮的細棍挑着竹雞,猶豫地問着:“這些調料粉不會是裹在你那些…髒兮兮的衣服裡的吧?”
“當然不是!”宋鈺也不去看羅雅丹。
羅雅丹吞着口水繼續追問:“你這箱子裡應該有碗筷、簡易的桌案吧!”
“我們都是粗人。”宋鈺直接用手背在油滋滋的嘴巴上使勁抹了兩把,看得羅雅丹一陣皺眉,他發現自己這扈從囉嗦、不是好聽衆外,吃相竟然也極其不雅,甚至可以用粗鄙來形容。
猶豫再三,終於還是一咬牙將手中的半隻竹雞遞給宋鈺:“要不你吃吧,我不餓!”
“好!”宋鈺毫不客氣地接在手中,傲嬌大小姐若是不吃一些苦頭,很難在這江湖中生存下來,有很多東西是沒法用言語來讓人明白的。
看着三個傢伙都只顧低頭津津有味吃着,羅雅丹悄悄捂着肚子問道:“你說這會會不會有個劍仙豪俠忽然衝過來,把你們手裡的竹雞給搶了。”
力鬼滿嘴是油,嘴裡囫圇地叫着雞肉,呵呵笑着:“劍仙來搶雞肉,大小姐您是遊俠故事挺多了吧!”
宋鈺忽然擡頭,一手提着半隻竹雞,輕微地皺起眉,無奈地吐出三個字:“烏鴉嘴!”
一道劍氣乍然出現在火堆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