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無心之失,爲這我便責罰於你,實有些小題大做。”說着,莫婉傾默然走了幾步,又道:“不過,日後說話可不能再這麼大意。”
秋蟬應聲是,垂頭恭謹地隨在她身後走着。
宮中,皇后依靠在榻上,目光柔和,看着坐在椅上小嘴嘟起,雙腿宛若盪鞦韆般在那晃來晃去的十一公主,滿臉的無可奈何:“靈兒,顧二小姐有她的事要忙,你總不能讓母后爲了你,就召她前往宮中一趟吧?”
“爲什麼不可以?我喜歡她,想天天看到她,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十一公主擡起頭,嘟起的嘴巴都能掛着個醬油瓶。
她眼裡的不解,令皇后不由嘆口氣,暗道:這孩子心思純粹,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母后,你嘆氣做什麼?”從椅子上滑下來,十一公主邁着小短腿“蹬蹬”地跑到皇后身旁,揚起小腦袋道:“顧二小姐很好,母后難道不想見她嗎?還有,她前段時日進宮爲母后拆線,有與我說只要她有空,就會來宮裡看我的。”
皇后撫着她的頭,微笑着道:“瞧瞧,你這不也說了,顧二小姐只要有空,就會來宮裡看你,那她沒來,便說明她有事要忙啊!”
“可我就是想她,就是想見到她!”
十一公主晶亮的大眼睛中漸漸生出水霧,小臉上的表情看着好不委屈。
“靈兒,顧二小姐前後兩次進宮,定招了不少人的眼,若是母后對她再過特別,你想想,這樣好麼?”宮裡,宮外到處都是有心之人,如若因她過多的眷顧,給那少女引來麻煩,甚至是禍事,那她豈不是……
皇后沒往下繼續想,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十一公主,看她能否明白其中利害。
“顧二小姐接連救了母后,是有很多人注意到她,可這隻能說明她有能耐,沒什麼不好啊?”小嘴一張一合,十一公主按着她心中所想,與皇后慢慢道:“再有,母后召她進宮,那是榮耀,也沒什麼不好的。”
是她對這孩子保護得太好了麼?皇后眼底涌起抹擔憂,但轉瞬,她便將那抹憂色隱藏了起來,柔聲道:“乖,聽話,召顧二小姐進宮這事,咱們今個……”
十一公主截斷她的話:“不要,母后,我就是想見顧二小姐,你要是不召她進宮,那就允我出宮去尋她!”說着,十一公主背過身,小肩膀開始抽動起來。
“母后知道你在裝呢,好了,過個兩三日,母后就召顧二小姐進宮,這樣總成了吧!”小丫頭就是她的心頭肉,雖有些任性,但到底是個懂事的孩子,皇后又輕嘆口氣,終做出妥協。
聞言,十一公主轉過身,小臉上笑容滿滿:“母后,你沒騙我?”
皇后笑着搖頭。
“那我去御花園玩了,母后好好歇着,這樣身體就能早點好起來。”朝皇后笑呵呵地一禮,見其點點頭,十一公主立時就轉身往棲鳳宮外走。
看着她歡快的小身影漸行走遠,皇后嘴角漾出抹幸福的暖笑。
“娘娘,顧二小姐前些日子進宮給您拆線,說您的傷口恢復得很好。”藍鳶上前,伺候皇后換了個更爲舒服的姿勢坐好,禁不住出聲道。
她言語中的意思,皇后未加多想就明白一二,道:“你也擔心她接連進宮招人嫉恨?”
“奴婢……奴婢……”藍鳶支支吾吾好一會,也沒說出後話。
皇后笑了笑,道:“你都能看出她是個不錯的孩子,本宮又豈能看不出,正因爲這樣,我纔在十一公主求着要她進宮時,沒立馬答應。”藍鳶垂眸未語,就聽皇后續道:“可十一公主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本宮執意不同意召顧二小姐進宮,她勢必會去找皇上,這樣一來,不僅耽誤皇上忙政事,而且會讓顧二小姐更招人嫉恨。”
“奴婢懂了,還是娘娘考慮周到。”
藍鳶擡眸,神色恭謹地說了句。
“你是本宮身邊的老人兒了,有些事本宮也不瞞你,對於顧二小姐,本宮着實喜歡得緊,如果有可能的話,本宮還想收她做義女呢!”皇后說着,默然好一會,又道:“不過,本宮現在僅是想想,等有個合適時機,還要請奏皇上,看皇上是個什麼意思了!”
“娘娘收顧二小姐做義女,這於顧二小姐來說,是天大的福氣呢,奴婢想,皇上一旦知曉娘娘這個想法,怕是二話不說,就會應允。”藍鳶笑着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面上並不見有過分的喜色,但她眸中的神光卻在一瞬間變得極爲柔和:“皇上待本宮很好,能有幸入宮伴駕,是本宮好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依雨軒……”三皇子皇甫燁磊偏着頭,擡眼望着眼前木門上掛着的牌匾“依雨軒”三字,嘴裡喃喃唸叨了句,就推開閉合在一起,明顯有些破敗,且色澤近乎褪盡的紅木門,“美人兒,我來了,我來看你了!”
晨起,用過膳食,皇甫燁磊約了幾個京中的世家子弟,以出城涉獵爲名,實爲拉攏這些公子哥,好讓他們遊說他們在朝爲官的父輩,爲他出力謀得儲君之位。
興許是今個運氣好,皇甫燁磊竟難得的射中一隻鹿,大喜之下,便與諸位世家子弟,取了熱乎乎的鹿血分飲。
快到晌午時,也不知是他走了狗屎運,還是諸位世家子弟讓着他,又讓他連射中好幾只野物。
皇甫燁磊高興啊,高興他今日大展神威,不僅獵取了不少野物,更是在諸世家子弟心中提高了威望,得意之下,拿過侍從手裡的酒囊,就大口喝了個痛快。
這又是鹿血,又是烈酒,如此情況下,他整個人頓感不適。
於是,便與諸世家子弟打馬回京。
也不只他是怎麼想的,途徑自個王府門口,卻看都沒看一眼,騎馬就往皇宮方向奔去。
兩名侍從一路跟隨他到宮門口,被他斥責一通,然後下馬丟下馬繮,拎着獵來的野物,便神思略顯恍惚地進了宮門……
體內不適感愈發強烈,他嘴裡邊連連唸叨,邊熟門熟路的往前走。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那魔鬼多年不曾來過這裡,怎地今日突然來了?
一身穿布裙,身形纖瘦的年輕婦人,聽到門外傳來的聲音,嚇得驀地丟下手中的針線活,一時不知該躲到哪裡。
“穎兒……穎兒……”她喃喃着這個名字,煞白的臉上逐漸涌上抹絕望。
將手中的野物扔到房門口,皇甫燁磊想都不想,推門而入,又隨手重重地將門闔上,扛起婦人就往邊走。
無論婦人如何拍打他,如何求他,他都置之不理。
粗暴的動作,低啞的哭泣聲,還有一聲聲悲痛的哀求聲,從屋裡傳出。
“你放過我,我是皇上的人,你放過我啊!”婦人掙扎着,用力掙扎着,她哭求,她一遍遍的哭求,一點作用都沒有,可她沒有放棄,儘管此時的她尤爲悲憤,尤爲絕望,但她沒有放棄反抗,“三皇子,你就放過我吧,你這樣不僅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個啊……”
皇甫燁磊尚算英俊的臉,在這一刻顯得極爲猙獰,他在笑,那笑聲令人尤爲噁心……
“三皇子……你放過我……”
婦人掙扎着,拼命地掙扎着,終因體弱,慢慢沒了動靜。
這一刻,她已經絕望。
這一刻,她又好不甘心。
這一刻,她回想着自己自入宮,再至今天過的每一個日子。
她好恨,好恨正在欺辱她,作踐她的這個男人,好恨那個身穿華服,容貌生得嬌美憐人,實則心思狠毒的蛇蠍婦,是他們,是他們母子,害得她,和她的穎兒落得今天這步田地。
手慢慢摸索着,摸索着那支她藏下來,準備等女兒及笄時,親手爲其插入髻上的髮簪,這是她如今僅有的一件寶貝,她要留給女兒,卻沒想到在這時先派上用場了。
滿是恨意和不甘的淚水順着她消瘦,但不失姿顏的臉頰上汩汩滑落,她的手碰觸到了髮簪,並將其緊緊攥在掌心。
活着好累,活着只能拖累穎兒,倒不如她這麼一去,爲穎兒博得見皇上一面的機會。
皇甫燁磊這時已全然失去理智,根本不知正被他糟踐的婦人正往絕路上走。
或許是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又或許是她不放心自己的女兒,她在髮簪刺入咽喉的那一刻,倏地止住動作,慢慢轉過頭,往窗外看去。
登時,她怔愣了住。
那是她的穎兒,那是她可憐的孩子,這會兒正趴在窗外,往屋裡看着。
恐懼,滿滿的恐懼,她看到的是孩子眼裡滿滿的恐懼。
其實,婦人看得並不清楚,那踩着小凳,踮起腳,趴在窗外,身穿灰色粗布衣裙,身形矮胖,滿臉長着米粒大的痘痘的小女孩,她眼裡除過恐懼,還有無盡的驚駭。
“穎兒……”婦人看着女兒的眼睛,手一鬆,髮簪掉在了上,她不能就這樣走了,她得與女兒留幾句話。
別過頭,她不再流淚,似是個活死人般被擺佈着。
皇甫燁磊終於盡興,繼而過了會,他起身理好衣袍,俯視着婦人道:“若不是母妃阻攔,我早就想法子將你弄出宮了。”婦人沒有吭聲,他又道:“門外有我今天獵來的野物,你拾掇拾掇,和那傻子食了吧。”
說完,他轉身拉開門,頭也不回的出了依雨軒。
好似窗外站着的小女孩,他根本就沒往眼裡放。
良久,婦人吃力地坐起身,接着雙手顫抖着拉了拉身上的衣裙,然後朝窗外招招手:“穎兒,來,到娘身邊來……”她的聲音聽起來虛弱而無力,可即便這樣,她對着女兒還是強擠出了一抹柔和的笑容。
小女孩看了她一會,這才挪動矮胖的身形,進到屋裡。
“過來,來讓娘好好看看你,娘有話與你說。”婦人又招了招手,小女孩見狀,移步至她身旁。
婦人攬小女孩到懷裡,慢慢地說:“穎兒,娘對不起你,都是娘不好,才使得你一出生便與娘一起,被那惡婦以娘難產之名稟於皇上,說我們母女雙雙身亡。她之所以那麼做,全是爲保全她的兒子……”也不管女兒聽不聽得懂,婦人只顧自個說着。
十年前,婦人年方二八,正值女子最美的年紀,入宮選秀,有幸被留了牌子,且在得了一次雨露後,就懷上龍嗣。
原本這是件極其高興的事,但壞就壞在她被分在了淑妃的鹹怡宮中居住。
淑妃慣會裝,心機城府與梅貴妃奇虎相當。
身爲女人,她自然想多得皇帝恩,於是乎,她就用各種心機手段打壓新人,沒想到終還是被自己宮裡的人鑽了空子,那人正是現在這位婦人,當時她的位份是常在,所以被鹹怡宮的宮人按着她的姓氏稱爲柯常在。
柯常在雖生得貌美,卻因爲父親僅是偏遠縣城的一個小縣令,在同期入宮的新人中,根本就說不起話。
一直以來她都默默無聞,只想盡心盡力地服侍皇帝,從而能令父親仕途平順,家人能過得更好。
不成想有孕七個月的她,一次去淑妃寢宮請安,被三皇子皇甫燁磊遇到。
當時下,皇甫燁磊就迷上了她。
說來,那會子,皇甫燁磊也就十四五歲,可對他,對皇家子弟,及權貴人家的男兒來說,他這個年紀身邊都已有女人服侍。
少年情動,加之淑妃平日裡管制他太過嚴厲,讓他一看到柯常在這般美麗,柔弱的女子,立時就動了男人的保護欲。
或者說,由於其母太過嚴厲之故,他心裡有了不可祛除的陰影,從而想在比他弱的人身上,傾瀉心中的不適,從而得到滿足。
有日,他趁柯常在午睡之際,着身邊的宮婢將柯常在屋裡的奴婢騙到了旁處,然後不顧其有孕在身,做出了違背倫理之事。
淑妃知曉後,第一時間將他指派的那名宮婢,及在柯常在身邊服侍的宮婢全尋着由頭,下令杖斃而亡。
就這,她還不放心,欲將柯常在一起除去,不料,皇甫燁磊這次態度強硬,倘若她敢對柯常在下手,那他便將自己所做之事告訴皇帝,從而任其懲處。
被兒子威脅至此,淑妃只好退了一步,答應暗裡留下柯常在的命,但明面上,柯常在和她腹中的孩子必須在生產時,以難產之名,雙雙而亡。
此番安排,令淑妃費了不少心神。
記得那日柯常在生產,生了一天都沒誕下龍嗣,最終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死於難產中。
爲此,淑妃發怒,怒斥接生的嬤嬤,醫女等人,說是她們操作不當,才致使柯常在和腹中的孩子死於非命。一切她都佈置的天衣無縫,因此,皇帝,皇后從她那聽了柯常在的事後,並沒追究她這個鹹怡宮之主的責任。
負責接生的嬤嬤,宮婢都被她處理了,而柯常在母女則被關進了依雨軒。
爲以防萬一,她在柯常在的孩子生下來不久,便尋來一種慢性毒藥,給無辜的孩子,也就是皇甫穎服了下,這種毒藥不會要人命,但她會阻礙人正常生長,更會令人變得呆笨。
鹹怡宮中的主子和宮人,在柯常在之事過了沒多久,便徹底忘記了這麼個人。
依雨軒地處鹹怡宮偏僻之地,比之冷宮都不如,根本就不會有人去光顧,因此,淑妃纔會把柯常在母女關在那,只是每隔數月,讓身邊的心腹給依雨軒那邊送去些食材和布匹,讓她們娘兩不至於餓死,凍死在依雨軒。這是她答應皇甫燁磊的,就算心中再不願,也只得忍着氣受着。
沒有宮人服侍,柯常在唯有靠自己的雙手,撫養皇甫穎,撫養她的傻女兒。
住進這裡後,皇甫燁磊每隔數月,就會偷偷來糟踐她一回。
但自從五年前,他便沒再來過,卻不成想今日會突然闖進來。
皇甫穎靜靜地聽着,至於她有沒有聽明白母親說的話,柯常在不知,她只想把壓在心底多年的痛,多年的苦,多年的恨傾訴出來。
靜寂的屋裡,她緊緊抱着女兒:“穎兒,娘這兩日總感覺有貴人會幫咱們,幫咱們走出這依雨軒,幫咱們走出這牢籠,去外面的世界生活。你信嗎?”她垂眸看着女兒長滿痘痘的臉頰,“不管你信不信,娘是信的,而且啊,娘告訴你,皇后人很好,她從不會與後宮中的嬪妃紅臉,待每位嬪妃都如姐妹一樣。”
“給你今個說這麼多話,娘不是要你恨哪個,娘只是想說這些話便說了。”沉默許久,她接道:“如果沒發生十年前那件事,你就是尊貴的公主,可是,可是事情還是發生了,你別怨娘,也別怨你父皇。娘是因爲自個沒本事,纔沒能保護好你,但你父皇……他……他是壓根就不知道你還活着……”
皇甫穎不是傻子,她只是因皇后早先給她服下的那個藥,令腦袋反應比常人稍變得遲鈍了些。
眼睛看到的,加上這會兒聽到的,她終於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也終於明白她和娘爲何會呆在這依雨軒多年。
“娘……不哭……”她也會說話,只是不太說而已,在這院裡就她和娘兩人,娘每日只知道做活計,很少開口,久而久之,她便也習慣了沉默。
柯常在眼裡的淚水掉落着,她“嗯”了聲,道:“娘不哭,娘不哭……”說着,她擡手抹去眼角的淚水,朝女兒笑了笑,道:“穎兒,如果有可能,娘是說如果有可能的話,記得一定要離開這籠子,這籠子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咱們娘倆不適合呆在這裡,答應娘,有機會一定要離開,啊?”
皇甫穎點點頭。
柯常在又道:“你公主的身份過了今日就忘了吧,永遠也不要對人提起,永遠……”
皇甫穎又點點頭。
“好了,去給娘打盆水,讓娘好好洗洗,等會給你做飯吃。”捋了捋耳邊凌亂的髮絲,柯常在鬆開女兒,笑着說了句。
皇甫穎沒有說話,只是起身靜靜地看了母親一會,才轉身走向院裡。
含淚的眸子注視着她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柯常在喃喃道:“穎兒,對不起,娘對不起你,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若是上天眷顧我們母女,就讓娘將一切苦難都帶走,讓你見到皇上,皇后,見到娘這些天時常夢見的那個貴人。娘不知道貴人長什麼模樣,也不知其是男是女,只知她會給你帶來好運……”目光挪轉,她朝御書房所在的方向望去,脣角掀起抹悽然的笑容:“皇上,穎兒是你的女兒,若是見到她,你能否認出來?”
奢望,“呵呵!”她怎能奢望皇上認出穎兒?斂起嘴角悽然至極的笑,柯常在收回目光,又重新望向門外,眼裡盡是依戀和不捨,但片刻後,那依戀和不捨便化爲決然。
是時候走了,她的離去,不僅可以令女兒少些屈辱,甚至可以爲女兒換來和皇上見一面的機會,皇上賢明仁德,看到可憐的女兒,或許會生出同情心,恩准她出宮……
皇甫穎端着木盆走到門口,一股濃郁的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手中木盆掉落到地上,她扯開腿,就往屋裡衝。
上,柯常在靜靜地破褥上躺着,一支金色的髮簪深插在她的咽喉處,殷紅的血往外流着,流着,沿着沿,流在了地上,紅紅的一大片,紅得刺目,紅得悽然,紅得哀豔……
“娘……”皇甫穎撲到母親身旁,略顯呆滯的眼裡充滿駭然,她張着嘴,用盡氣力地叫着,叫了一聲又一聲,卻沒有丁點聲音發出。
就算這樣,她仍然叫着。
她不知自己叫了多久,只知母親的身子還有着溫度,但鼻尖已沒了氣息。
豆大的淚珠子自她眼裡奪眶而出,她的嘴一張一合,不受控制地喚着娘,喚着與她相依爲命,將她帶到這人世,獨自拉扯她近九年的母親。
趴在柯常在的屍身上,她渾身抽搐着,目中漸漸有了憤怒,有了恨意……
步出依雨軒,皇甫燁磊心情舒暢,一路行至淑妃寢宮。
“怎這個時辰進宮了?”看到他,淑妃揮退寢殿中伺候的宮人,嬌嗔皇甫燁磊道:“都老大不小了,行走間也不知穩重點。”
皇甫燁磊與她行過禮,跟着在一旁的椅上落座,笑道:“我還小呢!”
“小?”淑妃沒好氣地剜他一眼,道:“你是個頭小,還是年歲小?膝下的子嗣都有好幾個了,還這麼不知長進,讓我說你什麼好!”
“我怎就沒長進了?”臉上的笑容倏然散去,皇甫燁磊對上淑妃的視線,道:“與九皇叔相比,我比他可是好太多了!”
淑妃怒其不聽勸,反倒和自個擡槓,登時覺得心口憋悶得慌,半晌後,她緩過氣,一雙眸子定定地盯着皇甫燁磊:“和你九皇叔比?你和他比什麼?他有人生沒人養,你和他比什麼?”
皇甫燁磊目光低垂,沒有說話,就聽淑妃又道:“論年歲,他和老四,老五相當,你與老大可要比他長好幾歲呢!再有,就目前的情況,你好好想想,你那裡比得過老大?”
“我哪裡就不如老大了?”淑妃的話,無疑刺痛了皇甫燁磊,他刷地站起身,梗着脖子道:“在你眼裡,我文不成,武不就,樣樣都比不過老大,既然知道是這樣,爲何不一生下我,就將我給捂死?從小到大,你就讓我學這個,學那個,拿我和老大,老二作比,好吧,老二沒活過八歲折了,我以爲我能鬆口氣,誰知,你卻變本加厲地將我和老大擺在一起,比誰更得父皇喜歡,比誰在上書房被師傅誇了,又比誰在練武場上打敗了對方……你每天就知道拿我和老大作比較,就這還不夠,你還總往梅貴妃身邊湊,一味地阿諛奉承她,誇老大什麼什麼都好……”
皇甫燁磊情緒激動,嘴裡吐出的話語驚得淑妃目瞪口呆。
她實在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她懷胎十月,拼盡力氣生下,又苦心教導長大的孩子,他惱她,他恨她,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這樣?
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
亦或是說她一直以來所做的都是錯?
忽然,她盯視着皇甫燁磊厲聲道:“你喝酒了?”
“是,我是喝酒了,而且我不光喝了酒,還喝了新鮮熱乎的鹿血。”皇甫燁磊不懼她冷厲的目光,一字字道:“原本我來你這是想告訴你,我今日約了數名世家子弟上山狩獵,告訴你,我有射中好多野物,告訴你那些世家子弟經我拉攏,全應諾會說服他們的父輩,在立儲一事上助我一臂之力。我更想告訴你,我不比老大差,我有腦子,也有身手,我一點都不比他差!”
淑妃眼眶漸漸泛紅:“那你爲何不早說?爲何……”
截斷她的話,皇甫燁磊道:“你給我機會說了嗎?”頓了頓,他握緊隱在袖中的拳頭,慢慢道:“我要接她出宮。”
聞他之言,淑妃一時半會沒反應上來他口中的她是指哪個,片刻後,她一掌拍在身旁的几上,起身指着皇甫燁磊怒斥道:“你還沒忘了她,你竟然還沒忘記她,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留她性命。”
“我中意她,我要接她出宮。”皇甫燁磊說着,便撩起袍擺,單膝跪在了淑妃面前:“她早已是個死人,你就算髮發慈悲,讓我帶她出宮吧!”
彎下腰,淑妃揚手就摑他一巴掌:“你想都別想!”皇甫燁磊不顧臉上傳來的痛,擡眼看着淑妃:“她已是我的人,我要護她周全。”淑妃不假思索,又給了他一巴掌:“她不是!”不 經意間,她的目光落在了皇甫燁磊的脖頸上,頓時氣得捂住額頭,踉蹌着往後退了數步:“你,你……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竟然生出你這麼個孽障!”跌坐在榻上,她低聲抽泣起來。
皇甫燁磊知道她看到了什麼,臉上一紅,擡手將衣領往上提了提,好遮住脖間的抓痕。
“滾……你給我滾……我現在不想看到你……”手指殿門口,她痛聲道。
起身,皇甫燁磊揖手一禮,道:“母妃,這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要不然,我還會去找她。”說完,他便轉身走向殿外。
誰能告訴她,她怎就生了這麼個混賬東西,望着皇甫燁磊遠去的背影,淑妃無聲垂淚:無論她做什麼,或是要求那孽障做什麼,亦或是拿那孽障和旁人作比較,她的出發點都是爲他啊!
爲他有朝一日能成爲九五之尊,可現在倒好,她換來的是什麼?
是怨,是恨,是一聲聲誅心的指責!
“娘娘,您得多保重身體啊!”紅葉從殿外恭謹而入,遞上帕子,輕言安慰淑妃。
她是淑妃的心腹,也是其身邊的管事姑姑,因此,她在淑妃心中有着舉足輕重的份量。
“那踐人母女留不得了,尋個合適的機會,讓她們永遠從這世上消失。”接過紅葉遞過來的帕子,淑妃拭去眼角的殘淚,咬着牙狠聲道。
紅葉未作多想,就道:“要不奴婢現在就親自去辦。”
“暫緩兩日。”淑妃說着,幽嘆口氣:“事情一定要做得滴水不露。”
目光微閃,紅葉便明白淑妃爲何要暫緩兩日,再處置依雨軒的母女倆,低應一聲是,她沒再說話。
兩天兩夜,皇甫穎兩天兩夜沒闔過一刻眼,沒喝過一口水,也沒吃過一口飯,就那麼趴在柯常在身上,守着她,陪着她,陪着生命中這於她來說的唯一親人。
終於,她動了,擡起手,她顫抖着拔下柯常在插在咽喉上的髮簪,在自己的粗布衣裙上拭了拭,見上面不再有血漬,才緩緩將其收起。
回到自個屋裡,她換了身乾淨的粗布衣裙,梳好髮辮,洗了把臉,拿起桌上的火摺子和蠟燭,返回柯常在屋裡。
“娘,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全都記住了,你去吧!”點着蠟燭,她望了眼柯常在的屍身,邊低喃,邊燃起上破舊的幔……
她沒再落淚,她很平靜,站在牆角邊的狗洞旁,看着柯常在的屋子燃起熊熊大火。
耳邊漸漸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叫喊聲:“走水了……走水了……”最後望了眼那燃起的大火,她蹲下身,準備從狗洞爬出去。這個洞是她無意間發現的,有好多次她想從這個洞爬出去,看看依雨軒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但她不能,不能讓娘擔心,可這一牆之外到底有什麼,又深深地吸引着她。
於是,她在娘不注意時,就偷偷地將那個用大小不一的石塊壘成的狗洞,刨啊刨啊,刨出能容她這胖身子鑽過去的尺徑。
怕被娘發現,她把刨開的石塊又輕輕地按原狀壘回去,每當想往外看時,她也不嫌累,再次將那些石塊取開,蹲在洞口,望着外面不知通往哪裡的小道。那時,她很滿足,滿足能看到那幾乎無人行走的小道,滿足有自己的小秘密。
眼下,她就要從這洞口鑽出去,爲自己尋得生路。 Wшw. ttKan. C 〇
依雨軒的門“吱”一聲響後,那起先灌入耳中的腳步聲愈發聽得明顯。
來了,那些早想要她們母女死去的壞人來了,他們終於來了,火燒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他們才往這邊趕,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她們母女死在這場大火中。
鑽出洞口,皇甫穎悶趁亂跑着,她不知自己跑向哪裡,也不知自己要跑到哪裡去,她只知拼命地跑,趁着當下混亂之際,跑離這裡……
“你是哪個宮裡的?怎麼這麼不懂規矩?”
“打這不懂規矩的,悶着頭到處亂跑,撞得我好生疼痛!”
“對,打她,狠狠地打她!”
……
跌倒在地,身上被人又是踢又是打,且臉上也沒少挨耳光。
皇甫穎似是已忘記痛感,奮力反抗着,逮住誰就咬誰,然後爬起身,又沒有目的的拼命跑着。
腦中不時閃現着母親死時的慘狀,她感到自己這會子什麼也聽不到了,而且周圍一片血紅,她什麼也看不到……
“那丫頭又胖又醜,看着還是個蠢的,也不知是哪個宮裡的,算了,別管她了,她要跑就讓她跑去,待撞上哪位主子,就有得她好受了!”
“該死的蠢丫頭,看她的穿着打扮,身份不見得就比咱們好,可她倒好,胡亂闖入浣衣局不說,還將我差點撞倒在地,實在是氣人得緊。”
“好了,別生氣了,就剛剛咱們幾個你一腳,我一拳,可沒少讓她吃苦頭。”
“哼,還咬人,要是讓我再遇到她,看我不打斷她的牙齒!”
幾個浣衣局的女婢擡着一籮筐剛洗過的衣物,看着皇甫穎跑遠的矮胖身影,惡狠狠地說着。
“ 跑,跑離這裡……”皇甫穎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往前跑,不停地跑,或許就能遇到娘說的貴人。
她停不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她怕,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被周圍的血紅吞噬掉,可是,可是她越跑,周圍的血紅變得越濃稠,似乎要將她牢牢地黏住,讓她沒法喘氣,直至窒息而死。
漸漸的,她感覺自己沒力氣了,更是感到身子驀地不再向前移動,而是往地上倒去。
“你是哪個宮裡的,竟敢如此冒冒失失地在御花園中亂跑?”陳福是皇后宮中的太監,奉主子之命,到宮門口迎接連城,這不,剛領着連城經過御花園,就見一體胖貌醜的小宮婢似是失了魂一般,悶着頭就朝這邊衝來,情急之下,他擋在了連城身前,就見撞到他的小宮婢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顧二小姐,這不知死活的宮婢害得您受驚,實在是罪該萬死,等會咱家稟明皇后,必將其治罪!”朝趴在地上的皇甫穎冷冷地掃了一眼,陳福面向連城,一臉賠罪道。
顧二小姐可是皇后請進宮的貴人,他若讓其在前往棲鳳宮的道上出了什麼事,那可真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我沒事。”連城脣角漾出抹輕淡的笑容,看向怔怔地望着她發呆的皇甫穎,與陳福道:“她這般冒失,不像是有意的,就別稟於皇后了。”自古以來,人們皆說皇宮裡的水很深,從她第一次進宮,再至今日三入宮門,她可算是見識到了。
看似華麗輝煌,禮儀最周全之地,實則就是個金絲牢籠,陰謀重重的人間地獄。
眼前的小姑娘,怕是這宮中最低等的宮婢,否則,也不會穿着一件半舊的粗布衣裙。
她的臉上怎會生那麼多痘痘?
且顏色奇怪,像是因爲體內有毒素,才導致的。
繞過陳福,連城蹲身在皇甫穎身旁,伸出手就爲其把脈。
片刻後,她神色變得凝重,仔細打量起皇甫穎來。
一個看着僅有六七歲的小姑娘,是哪個和她有仇,竟狠毒地給個出生沒多久的嬰兒下毒?
通過把脈,連城斷定出皇甫穎體內的毒素有些年頭。
還是別管閒事的好,最近一段時日,說她有意也好,說她無意也罷……總之,她不能,也不想再插手宮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