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落,暮色垂下,朝暉殿內,海晏坐在一張案几後,不時地往喉中灌着酒水。
“絕情的女人,不顧危險,就那麼跑了,坐船,縱身跳海,真聰明啊!”他心裡既憤怒,又痛楚無比。
至於緣由,則是他身邊的近衛昨個半夜帶回消息,說確實有名即將生產的孕婦乘坐大船來着,但在船行駛途中,那名孕婦不知爲何,縱身躍入海中,諸人雖感到奇怪,但也沒多想。畢竟於鮫人來說,大海就是自己的家,若不出現突發事件,是絕對不會遇到危險的。
從近衛口中聞知此事,海晏失望急了,旋即暴怒,將朝暉殿中的桌椅,擺設擊碎不少。
昨晚離開青月殿時,他其實有將海明的話聽進耳裡,心想藍薇兒和夏秋的死不會是傑克做的,心想傑克不會狠絕地離開他,離開忘憂島,且是帶着他們的孩子離開,奈何事實給了他沉重一擊,更是將他的心擊得粉碎。
“明曉,明曉……”驀地擡起頭,他神情冷冽,一字一句道,“你是想讓我再去找你麼?妄想,你妄想!因爲在乎,我才一次次遷就你,換來的卻是你百般玩弄!”心好痛,爲什麼,爲什麼還會痛?不是都碎了麼,不是都被那無情的女人擊碎了麼,怎還會痛?按住心口,他眼裡瞬間聚滿傷痛。
“轟隆隆”數聲響雷陡然從殿外傳入,放下酒杯,海晏搖搖晃晃站起身,走至窗前,就看到如墨般的夜幕被閃電一道道劃破,緊跟着,雨點落地之聲便響起。
春夜寂寂,清涼的風兒夾帶着雨氣從窗隙灌了進來,“被你那樣玩弄,被你全然不放在心上,我卻還是念着你,想着你,擔心着你,不知你現在是否安好。”滿是痛楚的眸中染上一抹憂色,他喃喃低語着,“明曉……不,傑克,傑克纔是你的名,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雨聲由大轉小,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直至黎明時分才緩緩停下。
海晏離島了,不顧王上怒斥,王后規勸,帶着兩名近衛毅然離島,尋傑克而去。
昨夜他一宿沒睡,枯坐在案几後,就找不找那個沒心沒分,冷情決然的女人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終,心底不時泛起的痛楚讓他拿定注意——放不下,就去尋找。
至於找到要不要帶回島,再另行計較。
他不希望她出事,即便那該死的女人揹着兩條人命,他仍然不想,也不希望她被施以火型。
聞知海晏離島,明嵐立時立刻,開始繼續施行她的計劃。
“父親,你這一大早將我叫過來,是不是想出應對的法子了?”借向祖父請安,明嵐神色柔婉,嚮明長老說她有法子助家族度過難關,明長老疑惑地看她片刻,問是何法子,她卻嫣然一笑,請明長老着下人喚明淮安過來,再與祖父和父親詳細道出,明長老覺得自己這個孫女今日似乎與以往大有不同,具體哪裡不同,於他來說不難看出,但,他想不明白一個自小嬌柔婉約,純真無邪的女孩子,心機怎就藏得那麼深?以至於連他這個祖父多年來都沒看出絲毫端倪。
明淮安正準備和夫人阮氏用早膳,聽到下人稟報明長老喚他過去議事,不由心念一動,便疾步趕至明長老這。
“是嵐丫頭有法子。”明長老看他一眼,直接了當地說了句,而後端起桌上的茶水輕啜一口。
“啊?”明淮安顯然有些驚詫,這一進屋,他急於知道老父有何法子應對雷家,便目不斜視,嚮明長老一禮,問出進門那句話,卻不成想,老父卻道出這麼一句,“嵐兒,嵐兒有法子?”目光挪轉,他這纔看到明嵐在一旁站着,穩了穩心神,他看看明長老,又看看明嵐,眼裡盡是狐疑。
明嵐朝他盈盈一禮,神色恬淡道,“祖父,父親,長姐之事今日便可解決。”
“哦?”明長老放下茶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說說,怎麼個解決法。”事關重大,這小丫頭竟輕輕鬆鬆地說今日就可解決,難不成她真有妙法可行?明淮安卻臉色一沉,微惱道,“嵐兒,你想幫助咱明家度過難關的心,爲父能理解,也倍感欣慰,但你一女子……”他話尚未說完,就被明嵐截斷,“父親先聽我說完可好。”說着,她朝祖父看了眼,見明長老點頭,示意繼續,於是,她語聲輕緩,道,“長姐在我手裡,嗯,準確些說,前日王宮中發生的事,是我一手謀劃的。”
“什麼?你說什麼?”明長老和明淮安當即驚駭地睜大眼。
幻聽,這肯定是幻聽,大丫頭出事,竟是嵐丫頭一手策劃的,這怎麼可能?明淮安不可置信地搖頭,再搖頭,言語堅定道,“不,爲父不信!”
明長老沒有說話,只是凝嚮明嵐定定地看着,那眼神尤爲犀利,仿若能看穿人心似的。
然而,明嵐卻一點都不畏懼,輕笑道,“我挑斷了長姐的手腳筋,還讓她再也無法出聲說話,祖父,父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很無情啊?”笑容純真,宛若天使,但她之言,卻令明長老,明淮安父子身上一陣發冷。
“實話告訴你們吧,是你們逼我的,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們逼我的,同樣都是明家的女兒,就因爲我是次女,你們便無視我,便讓我做替補,嫁給殿下做側妃,祖父,父親,你們可知道,我從小就喜歡殿下?”嘴角笑容逐漸變冷,她悠緩道,“長姐木訥,你們卻處處偏頗她,做出當年的蠢事後,你們仍然偏頗她,我呢?於你們來說,有用時纔會記起,沒有用處了,便放到一邊,你們究竟將我當成什麼了?”
明長老注視着她,沉聲道,“就因爲這個原因,你便出手殘害長姐,製造出這樣的事端,要毀了整個家族?”不等明嵐答話,明長老抓起桌上的茶盞,直直扔到她身旁的地上,碎響聲起,他怒喝道,“本以爲你是個純善的,沒想到你竟心思歹毒到連自己的姐妹都要殘害,甚至要整個明家爲你的貪念,爲你的私心陪葬,跪下,你現在就給我跪下!”
“我爲什麼要跪下?是你們逼我走這一步的,還有,我忘記告訴你們了,長姐其實早就已經死了,現在尚且活着的是妖孽,是一個附身在長姐身上的孤魂野鬼。”明嵐臉上表情輕鬆,根本不管明淮安已被她氣得頭昏眼花,身子搖晃,險險暈倒。
扶住桌沿,好一會工夫,他才穩住身形,強忍住憤怒,道,“嵐兒,長幼有序,讓你長姐嫁給殿下,這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至於後來讓你給殿下做側妃,緣由我和你祖父也於你說過了,而我們之所以那樣做,全是爲家族興盛考慮,不管是你,亦或是你長姐,都是……”
明嵐截斷他的話,涼涼道,“不用再對我說那些話,我不想聽,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不想明家有事,你們都得聽我的,而我,對已逝的長姐並沒做過什麼。”
“那是你長姐,是與你血脈相連的嫡親姐姐,你怎就能胡言亂語,說她是妖孽,是孤魂野鬼附體?嵐兒,你這是被嫉妒衝昏了頭,從而失去理智,纔會做出這般殘忍之事。”明淮安痛聲斥責道。
“就算是,你們現在又能怎樣?”明嵐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道,“不聽我的,整個明家遭殃,聽我的,明家便不會有事,祖父,父親,你們打算選前者,還是後者?”明長老背靠椅上,雙眼閉闔,久未言語,明淮安則道,“你這麼做就不怕遭報應嗎?”
“呵呵!”明嵐擡手,將垂在胸前的一縷髮絲擾在玉指上把玩着,輕笑道,“我今日要做的事是於我族,於我明家有利的大事,會遭到什麼報應?”
“曉兒是你嫡姐!”
明淮安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這一句。
“她不是,她只是妖孽,是孤魂野鬼,是惡貫滿盈的孤魂野鬼,要不然,她怎會在做出那件蠢事後,像是變了個人?”明嵐朝他走近兩步,收起不該有的表情,眸光澄澈而認真,道,“爹爹,你和祖父好好想想,想想明曉在那件事後的變化,如果她是長姐,爲何言行舉止會那般粗俗不堪,還有,她有讓我喚她哥哥呢,還動不動就調 戲我,看向我的眼神與男子沒兩樣,這樣的一個人,你們相信她是長姐嗎?”
明淮安道,“你長姐去過一次鬼門關,性子有所變化,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你怎就單憑自己的臆想,咬定她是孤魂野鬼附身,進而將她往深淵裡推?”嫉妒,女子的嫉妒心實在是可怕,但他真沒想到明嵐的嫉妒心,竟瘋狂到要殺死自己長姐的地步,“殿下喜歡你長姐,你心生嫉妒,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沒了你長姐,殿下就會喜歡你嗎?”
“我是在除妖孽,沒了妖孽作祟,殿下遲早會喜歡上我。”明嵐臉色很難看,她都已經把話說到明處,祖父和父親竟然還有意偏袒長姐,難道在他們心裡,壓根就沒她?微冷的目光從明淮安身上挪至明長老身上,她道,“祖父,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這麼大的事,你一個人是無法做到的,說說,是哪個在暗中助你。”緩緩睜開眼,明長老看着自己這個孫女,臉色如靜止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緒。
明嵐遲疑片刻,心道,“即便我不說出母親,祖父和父親恐怕也能想到,畢竟我所行之事,確實是一個人無法完成的。”一番計較後,她迎上明長老的灼灼目光,道,“我求母親幫我的。”
明淮安聞言,腳下當即一個踉蹌,“你娘幫你算計你長姐?”他目光驚愕,顫聲問。
“我都已經說了,爹還問,這有意義嗎?”明嵐眉梢微擰,淺聲道出一句。
“爲什麼?”
同樣都是女兒,阮氏是作何想的,爲何要幫助嵐兒算計曉兒?明淮安心口鈍痛,怎麼也想不明白。
“祖父和父親疼愛明曉,娘疼我,就這麼簡單。”爲什麼?有那麼多爲什麼嗎?就算有,她也寧願相信母親是因爲疼惜她,才欣然助她除去明曉這個絆腳石。
明長老這時道,“你想做什麼儘管做去吧,祖父和你父親還有些事要商量。”聽他這麼一說,明嵐臉上旋即掛上笑容,語聲嬌柔道,“那祖父和父親慢聊,嵐兒這就先先告辭了。”語罷, 轉身出了書房,前往母親阮氏院裡。
“父親,你怎能依着嵐兒?”院中腳步聲走遠,明淮安憤懣之下跺了跺腳,看着明長老道。明長老看他一眼,面沉如水,道,“你告訴爲父,現如今不依着嵐丫頭,咱們還能如何?”明淮安想也不想,脫口就道,“讓她放了曉兒。”
明長老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事情已然鬧大,三殿下也被捲入其中,想息事寧人,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根本就不可能,明淮安想到這,嘴裡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再說下去,就聽明長老長嘆口氣,語聲頗爲疲憊道,“大丫頭是不是鬼魂附體,咱們可以先不不用理會,但就她目前手腳筋已被嵐丫頭挑斷,你覺得這於咱明家還有何裨益?她現在就是個廢人,且揹着兩條人命,你我想給她翻身,絕對不是件易事,而且雷家那邊此時必定盯得緊,又豈能容咱們有所動作?”
明淮安眼眶溼潤,“那就不管大丫頭了嗎?就要犧牲掉她嗎?”
“就目前的情況,咱們只能順着嵐丫頭。”被自己的孫女相逼,明長老心裡其實很不舒服,可是在家族存亡面前,他只能順着明嵐,不能將其怎樣。明淮安眸色痛苦,臉色蒼白,語聲輕顫道,“大丫頭還懷着還懷着王嗣呢,就這樣讓她蒙受冤屈,丟掉性命,我這做父親的無法看着不管啊!”
“你管,你怎麼管?若不是阮氏和嵐丫頭,大丫頭能蒙受冤屈?”明長老怒了,沉着臉道,“若要保住大丫頭,就要將她從前天的事中摘出來,你認爲這有可能嗎?”明淮安登時說不出一句話,看着這樣的他,明長老繼續怒道,“嵐丫頭城府很深,就她剛剛簡單說的那麼幾句,就已經讓爲父大爲吃驚,如果我們不依着她,事情的走向只會對我明家愈發不利。”
“阮氏,都是阮氏那個踐人生的事,兒子這就去教訓那賤婦!”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明淮安咬着牙道,“如若不是她太過偏袒嵐兒,又豈會縱容那不知輕重的丫頭做出此等天理難容之事。”夫妻多年,他真沒想到阮氏的心竟狠毒到幫幼女算計長女,殘害長女。
賤婦,他一定要那賤婦好看!
明長老呵斥道,“你給爲父靜下心來,就目前的局面,咱們只能舍掉大丫頭。”微頓片刻,他補充道,“甚至還要昧着良心,大義滅親,方可扭轉局面,消除王上與我明家之間的嫌隙,讓一切歸於平靜。”
“大義滅親?好……我聽父親的,大義滅親,舍掉大丫頭!”明淮安說的很慢,出口的每一字仿若都在滴血,轉身,他神思恍惚地朝門外走,忽然,他轉過身,看向父親,“大丫頭多半在咱們府裡,地牢,她或許就被關在地牢,我得去看看她!”說完,他接着往書房門口走,明長老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一句話都沒有說。
暖陽當空,清風徐徐,啞奴坐在明府地牢上面的一間簡陋木屋門外,目光低垂,眼裡滿滿都是苦痛和自責,沒得法子,要想救出那孩子,單憑他自己是無法成事的,因爲暗處又增加了數位身手不錯的高手。
要不他去求老爺,求老爺救下那孩子……
啞奴如是想着,忽然,他聽到有腳步聲走近,擡起頭,就看到明淮安走了過來,慌忙起身,他恭謹地低着頭,心念迅速轉動:“老爺怎會到這裡來?難道,難道那孩子遭難,與老爺也有關?”
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會的,老爺不可能參與其中,老爺對那孩子是真心疼愛的。”
“啊啊啊……”明淮安走近,啞奴上前,擋住其繼續前行,連連比劃手勢。
他想確定一件事,那就是明淮安爲何會到這來,來這裡爲的是什麼,還有,他要看看明淮安的態度。
明淮安道,“爲何阻止我去地牢?”聞他之言,啞奴又接連做了幾個手勢,明淮安冷笑,“是夫人讓你守在這的。”啞奴連連點頭。
“讓開,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兒。”呵斥一句,明淮安甩袖,徑直朝地牢走。
啞奴沒再阻止,緊隨其後下了地牢。
“曉兒……”下了地牢,啞奴快走兩步,在前面爲明淮安引路,不多會,二人便行至關着傑克的牢房門口,透過結實的鐵柵門,明淮安看着那腹部高聳,側躺在地的女兒,神情瞬間變得激動起來,“開門,快開門,我要進去看看曉兒。”啞奴“啊啊”兩聲,直接推開門,率先走近牢房。
對於一個手腳筋皆斷的孕婦來說,牢房門上不上鎖完全沒有區別,更何況這是地牢,要到地面上,不僅要走過一條數十米長的陰暗通道,還要上近二十個臺階。
傑克睜開眼,目光往明淮安身上看去。
記憶中有這麼個人,是原主的父親,他來做什麼?
“你受苦了!”走上前,明淮安蹲身,扶傑克靠到牆上,跟着,擡手將其額前的碎髮捋到耳後,此刻,他的心一陣陣抽痛着。只因傑克淡然中帶着絲疏離的目光,刺得他極度難受,孩子,這是他的孩子,她定是認爲他和嵐丫頭一樣,都想致她於死地,所以才用這樣的目光看着他這個父親。
淡然,是因爲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抗爭無用。
疏離,是因爲她已從心裡剔除有他這麼個無情的父親。
明淮安這般想着,不由甚感慚愧。
“啊啊啊……”啞奴比劃着,在他看來,明淮安此時眼裡有愧,有痛,必會將傑克帶離地牢,然而,明淮安看着他比劃的手勢,眼裡的愧色和痛色更甚,口裡道,“你倒是個良善的。”頓了下,他續道,“我不能,我不能帶着孩子離開,呵呵!”苦笑出聲,他語聲嘶啞道,“是我沒教導好嵐兒,才讓她釀出大禍,若是,若是帶曉兒離開,那禍事會毀了整個明氏一族,所以,所以只能委屈曉兒,只能委屈這孩子了!”眼裡淚水滾落,他別過頭,擡手抹去,久久沒有回頭看傑克。
貓哭耗子假慈悲,以爲掉兩滴眼淚,說兩句不得已,就能證明自己是個好父親嗎?傑克心裡冷笑,看都懶得看明淮安一眼。
“啊啊啊……”
扯扯明淮安的衣袖,啞奴跪在地上,繼續比劃手勢。
明淮安轉過頭,見傑克雙眼緊閉,心又是一陣刺痛,半晌,他心情稍加平復,逐將目光落在啞奴身上,“你讓我給夫人說,讓夫人勸嵐兒?沒用,沒用的,就是因爲那母女倆,曉兒才遭此劫難,而我,而我現在知道實情,卻只能看着她們將曉兒推上絕境,我束手無策啊!”站起身,他邊往牢房門口走,邊悲聲道,“我……我不是個好父親,我對不起曉兒……”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