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就突然來到靈月?是因爲顧連城那個丫頭嗎?洛霜嘴角顫抖,臉上的表情有濃濃的喜悅,亦有深深的自責,及懊悔。
是她不好,當年沒能全力留他在身邊,才致他們母子相聚千萬裡,多年不曾見一面,也不曾給予過他身爲母親的關懷。
“娘,你這是怎麼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麼叫他也是哥哥?那個與哥哥樣貌相似的男子,也是她的哥哥,這怎麼可能?洛素羅眼裡滿是不解,靠着自己的猜測,她試探着問母親:“娘,你的意思是……我……我本有一對孿生哥哥,卻因爲一些原因,他們中的一個,與我們沒能在一起,是不是?”她的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因爲以孃的理智,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洛霜眼角溼潤,點了點頭:“是,他是你的哥哥,準確些說,他是你大哥,在他出生沒多久,就被你爹送到中原,在大週一戶人家寄養……”淚水順着臉頰滾落,她的聲音漸變哽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沒能阻擋住你爹,才讓你大哥……”捂住嘴,她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道:“這回好了,你大哥回到靈月,以後我們一家人再也不分開!”逸寒……她的逸寒啊……終於要要見到他,她好高興……
“爹爲何要那麼做?”洛素羅眉兒微蹙,怎麼也想不明白,父親作何要將她的大哥送到中原,“也不知他走出迷霧山了沒有……”
“你是怎麼稱呼你大哥的?”洛霜拭去臉上的淚,語帶責備:“那是你嫡親兄長,不許那麼沒禮貌地稱呼他。”
洛素羅嘟起嘴吧,低聲嘟噥:“我這不是尚未習慣麼,再者,他有沒有走出迷霧山,咱們又不知道。”
洛霜原本已鬆開手,一聽她這麼說,頓時又抓住她的胳膊,急聲問:“你既然看他像你哥哥,既然沒再難爲他,難道就沒給他留走出迷霧山的標記嗎?”
“娘,你先鬆開我,這樣抓着我很痛的。”洛霜聞言,鬆開手,就聽女兒道:“我是有留了些標記,但那個……那個……”嘴兒動了動,見母親的目光緊鎖在她的臉兒上,洛素羅只好道:“但大哥有無注意到,我就不知道了!”
洛霜道:“你大哥很聰明,一定會發現你留的標記。”
“就算他發現,我們也不能斷定他知道那是走出迷霧山的標記。”羅素羅隨口說了句。
洛霜垂眸,沒有說話。
“娘,你還沒告訴我當年爹爲何要送走大哥?”拉了拉洛霜的衣袖,洛素羅再次道出之前那個疑問。
“你日後就會知道。”洛霜淡淡說了句。
洛素羅道:“我大哥好像很喜歡顧連城,現在心上人沒了,他估計很傷心。”
“傷心又有何用?就算顧連城那丫頭沒死,他們間也不會有好結果。”隔着血海深仇,是誰也無法跨越這個鴻溝。
“最近半個多月,天都是陰沉沉的……”
“今個好多了呢!”
“你回院裡歇着吧,如果要去街上玩,就多留個心,看到你大哥,想法子帶他回府。”
“我會的。”
船兒行進夾在峰巒之間的浠水中,連城看着兩岸的景緻,禁不住嘆道:“這裡很美!”水清如碧,天空湛藍,宛若被洗滌過一般。陽光傾灑,一路溪流蔥綠,花香陣陣,風景好得令人心醉。
洛逸軒僅是嘴角漾出抹淡雅的笑,並未說什麼。
景緻是美,可這沒卻只是外表……
突然,“噼啪”一聲響,一條肥美的月兒倏然自水中躍出,落在船上,連城眸光溫柔,撿起那條魚兒,將它放回水中。
她閒適地坐在船上,偏頭看着碧波中自由暢遊的各色魚兒,一時興起,伸手將泛着粼粼光澤的水面撥開,登時層層漣漪暈染而開。
而暢遊的魚兒們似是很喜歡她,並未因她撥出的漣漪受驚,它們隨在船兒周圍,依舊自由地暢遊着。
“這些魚似通人性。”洛逸軒微笑道。
連城正要說話,又是幾聲輕響,隨之就見好幾條肥美的魚兒,在船上蹦噠着,它們蹦噠的很有規律,像是在對着她跳舞。
“你們很喜歡我?”魚兒們似是能聽懂她的話,竟然身子驀地凌空而起,朝着她歡快地擺動着尾巴,“嗯,我知道了,你們很喜歡我,可是你們不能離開水的,去吧,回到水裡……”她這話一出,那幾條懸空擺動尾巴的魚兒,忽地就躍入水中,而後與同伴們圍在船兒周圍,舒展着自己最美麗的舞姿。
洛逸軒心生奇怪,奇怪魚兒們這麼聽連城的話,就是連城自個,也覺得不可思議。
慢慢闔上雙眸,她凝神靜氣,忽地,整個人宛若進入忘我之境。
她……她竟然聽到了青草拔節,花兒開放的聲音,以及遙遠之地,雪花落地的聲音……
是那粒藥丸的功效嗎?
鳥兒在說什麼,山裡的動物們在說什麼,水中的魚兒在說什麼,蝶兒等等世間萬物發出的聲音,她都能聽到,也都能聽懂。
身子好輕,輕如無物,好似她想去哪裡,不費吹灰之力,很快就能到達。
漆黑一片,周遭漆黑一片,可她的雙眼卻透過黑暗,能看清周遭一切事物。
這……這……
驀地睜開眼,連城眸底劃過一抹愕然。
暗忖:“我試試,我靠着意念試試,看看萬物是否與我意念想通。”
魚兒魚兒,你們若是聽懂我說的話,那就在水中給我拼出“靈月”兩字。
登時,水中發出陣陣聲響。
望着魚兒們在書面上拼成的“靈月”兩字,連城笑了,笑容如清風明月,尤爲舒適明亮。
散了吧!
斂起意念的瞬間,她察覺到兩道灼灼的視線,正聚在她身上。
洛逸軒和林叔真得驚愕不已
之前魚兒躍出水面,在船兒上有規律的蹦噠,接着又凌空擺尾,這已經讓他們吃驚不小,但卻沒多想,覺得這或許就是偶然間出現的異象。
不料,剛剛水面上,魚兒們有序拼成的“靈月”二字,以及眼前坐在船上,之前似是一個不慎,就能乘風歸去的少女,告訴他們,他們看到的,或許不僅僅是偶爾出現的異象,而是與這眸光澄澈,氣韻卓然的少女有關。
肯定有關。
但他們只是看着她,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洛公子,我身上有什麼髒東西嗎?”連城知道洛逸軒與林叔看着她,心裡在想什麼,但她不想就剛纔的奇幻之象說什麼。
一個人太過與衆不同,必會招來不少麻煩。
她不想說,不想對魚兒們拼出的“靈月”二字,對他做出解釋。
心中微感不適,但轉瞬,他便釋然。
是啊,他不釋然又能怎樣?
他們才認識不久,她憑什麼要對他解釋那異象?
而他,又以何什麼與立場問詢她?
慢慢的,他轉身望向遠處。
暗忖:“我這是怎麼了?不是已經釋然了麼?心裡怎還泛起不適感?難道……難道我和海宴一樣,也……也對她生出異樣之情?不,不會的……”
“公子你沒事吧?”似是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變化,林叔語帶關心,輕聲問。
洛逸軒默然片刻,搖頭:“我無礙!”他的聲音淡淡的,宛若暖風拂過。
連城咬脣,垂眸看着水面,心感歉然。
不是她不想說,而是她真不想在這異國他鄉,找惹麻煩上身。
酈京,正街上一名叫“盛運”的酒樓裡,皇甫熠站在二樓一雅間窗前,看着街上過往的行人和車馬,俊臉上無絲毫表情。
“爺,王妃好像還沒到這靈月。”離涵在他身後站着,低聲道。
皇甫熠聞言,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染上一抹痛色:“她應該早就到了,繼續找,目標鎖在大將軍府。”
“大將軍府?”任伯不解。
皇甫熠三人到酈京已有五日,可多番打探,卻絲毫沒有連城的消息。
“靈月公主突然拜訪我大周,與其有着莫大的干係。”沉冷的嗓音揚起,皇甫熠道:“如果我們所有的猜測屬實,那麼他就是那位幕後黑手。而顧二之所以會突然離開庸城,多半也是他的手筆。”
離涵琢磨着他說的話,忽然道:“爺,你說駿小公子失蹤,會不會就是那人設的局,目的是爲引王妃來靈月?”
“應該是這樣沒錯,可我想不明白,他爲何要如此做?”一個弱女子,那人有必要花費心思,針對她麼?皇甫熠黑眸中暗芒流轉。
任伯道:“王爺莫忘了,王妃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再者。”
“即便如你所言,那人也用不着針對她,他要對付的人應該是我,否則,就不會多次安排人刺殺我。”皇甫熠說着,驀地目光一冷。
主公,是主公!
離影與耶律琛在街上走着,腳步倏然頓住,循着落在身上的冷然視線看去,整個人又是喜,又是悽痛。
找不到二小姐,她在這酈京找了好幾日,根本就找不到王妃。
她不信,不信二小姐會死!
“你怎麼了?”耶律琛發覺她不對勁,逐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皇甫熠此時已坐在桌旁:“將離影帶回別院。”兩日前,任伯已在酈京郊外購買一座別院,方便一行三人落腳。
因爲他知道,皇甫熠恐怕要在此駐留不短時日。
“是!”
離涵先是一怔,而後看到任伯遞來的眼神,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即便知道那預感是什麼,此刻於他來說,卻無半點扭轉之力。
“離影,你是不是看到定國公主了?”耶律琛收回目光,看着離影問。
斷崖上發生的事,他是沒親眼看到,但他卻有聽到,聽到站在崖頂之上的兩人,都有說過什麼。
毀容,腹部被刺,墜落斷崖……
那比世間多數男兒還要出彩的女子,多半已凶多吉少,可身旁的她不信,無論他如何相勸,她都不信那奇女子會身亡。
離影怔然的目光慢慢恢復常態,搖頭道:“我什麼都沒看到。”一路照顧,她明白他的真心,也在近幾日,爲這份真心動容,但她沒對他有所承諾。
至於緣由,很簡單——她給不起!
她的命是主公的,沒有保護好二小姐是她失職,知曉此事,主公降罪,毋庸置疑。
“我有點餓了,你在那裡給我買兩個包子吧!”手指前面百米外的包子鋪,離影微笑道:“我就在這等你,快去快回。”她要支開他,免得主公降罪,牽累到他。
她不會忘記,在快要走出迷霧山時,右腳踝被毒蛇啃咬一口。
如果不是有他在身側,如果不是他不顧危險,用嘴幫她將蛇毒吸出,她便不會有機會再沐浴在陽光下。
記得吸完蛇毒後,他的脣已腫脹不堪,可是他卻笑着說自己沒事。
他的目光溫柔極了,與他四目相對,她只覺一顆心跳得好快。
比之在主公面前的心跳還要快。
她不懂愛情,可她知道,在他不顧自個安危,幫她吸蛇毒時,他,被她記在了心裡!
“好,你在這等着,我這就去買!”耶律琛目光柔和,輕聲說了句,就往前面的包子鋪走去。
注視着他遠去的背影,離影無聲道出一句對不起,而後,很快閃身,藏在近旁一家綢緞鋪裡。
耶律琛捧着熱乎乎的包子返回時,神色立時驟變。
他焦急地四下張望,且不時問身旁經過的路人,卻一無所獲。
離影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她想出聲輕喚,終還是忍住沒有開口。
見耶律琛的身影消失不見,她走出綢緞鋪。
“和我走吧!”離涵走到她面前,眼裡痛色劃過:“主公等着見你。”
離影輕“嗯”一聲,跟在他身後,漸行走遠。
她爲何要支開他?
那帶她走的男子又是哪個?
耶律琛並未走遠,他只是走進街邊一條小巷中,抱着那麼一絲僥倖心理——她就在附近,她沒走遠,她有意支開他,她剛剛定是有看到什麼人。
果不其然,她果不其然有看到熟人。
遠遠跟在離涵,離影身後,他要去一探究竟,以免她有危險。
夕陽餘暉漸籠,一輛看似普通,實則內裡寬敞舒適馬車,緩緩停在大將軍府門前。
林叔躍下車轅,朝車內道:“公子,到府了!”
洛逸軒輕應一聲,修長的手指挑起車簾,與連城道:“不必覺得拘束。”
“嗯。”連城點頭。
待二人下了馬車,連城看着大將軍府的門匾,道:“令尊是大將軍!”
“得女皇看重,家父在朝中身居一品大將軍,家母是靈月女巫,在我之下,還有一位小妹。”洛逸軒簡單介紹了下自家府裡的人際關係。
連城聞言,有些尷尬道:“我就這樣空手住進貴府,實有不妥。要不你先進去……”似是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洛逸軒溫雅的嗓音揚起,截斷她的話:“不必破費。”
“可是……”連城還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洛逸軒道:“家父家母每日忙於朝中之事,很少大白天在府中。”微微頓了頓,他續道:“有可能在你離開酈京時,都不會看到他們一面。”
有這麼忙嗎?
連城明眸眨了眨,只好點頭:“好吧,那我就在洛公子府上白吃白喝幾日了!”
洛府很大,從正門走至正廳,再穿過花園,走了足足有兩刻多鐘。
着林叔將連城安置在後院深處,一幽靜的小院裡,洛逸軒這才前往主院,向母親問安。
住在後院深處,是連城自己向洛逸軒提出的,她認爲這樣更方便她進出府辦事。
靈月雖說四季如春,但夜裡的風卻尤爲寒涼。
與離涵飄進別院,凌空緩緩落地,離影眸中水汽縈繞,咬脣道:“哥,你不要爲我傷心!”
“我……”嘴角顫抖,離涵一把攬妹妹入懷:“我會求爺饒恕你一回,王妃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途中,離影有將連城前往靈月途中發生的事,有與離涵說過,想到主子愛王妃已入骨,這要是等會聽到心愛之人……不敢往下再想,離涵不敢往下再想,他怕,這一刻他好怕,怕皇甫熠因連城有可能已遇害,重責離影。
離影笑着搖頭:“哥,你是知道主公脾性的,再有就是,主公深愛二小姐,他不會因爲你求情,就會……就會……”眼淚滴滴滾落雙頰,她沒再說下去,因爲她知道,自己命運已定。
“走,我陪你一起去見主公!”抹去離影臉上的淚水,離涵隱去眸中的痛,輕聲道。
“哥,我還是自己去吧,你告訴我主公住在那座院子就好。”離影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她不要哥傷心,不要哥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這個世界。
離涵笑道:“傻瓜,你是我妹,我怎不爲你做點什麼!”他的笑容苦澀而傷痛,看得離影眼裡的淚,再次簌簌往下落。
夜靜謐,月清幽,忽然,別院中響起一陣琴聲,但,瞬間過後,琴聲卻又戛然而止。
“離影見過主公。”進到皇甫熠住的院裡,離影看着站在一棵花樹下,仰望明月,身形孤寂,極爲壓抑的頎長身影,上前行禮道。
離涵則走到任伯身旁站定。
“你的琴藝不錯,給本王彈一曲吧!”皇甫熠看都沒看離影,冷幽卻不失優雅的嗓音揚起:“剛纔我在別院外遇到一人,你知道他是誰嗎?”離影走向琴案旁的身影陡然頓住,就聽那優雅,清冷的嗓音再度揚起:“他,你認識,且已經相當熟識。”
離影面容慘變。
耶律琛,主公說的人是耶律琛,他……他竟然跟着她來到這座別院……
傻子!
真是個傻子!
庸城之戰,出手傷二小姐,主公定是知道了,纔會……纔會……
可是……可是主公怎會知道他就是東旬琛王?知道他的身份?
是他自己說的麼?
他還對主公說了些什麼?
該不會將二小姐被害一事,一併告訴……
離影眸光挪轉,看向皇甫熠,險些問:“爲什麼?”
皇甫熠轉頭,對上她的視線,淡淡的笑容掛在脣角,卻讓離影覺得那笑容就像是一座山,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又如何能夠張嘴說話。
心在慢慢變冷。
人似乎也在慢慢失去知覺。
她機械地走到琴案後坐下,而後,盡力平復心緒,雙手搭在琴絃上。
奈何……奈何她的十指在這一刻顯得是那麼僵硬……
久久未發出琴音。
淚水滴落,打在琴絃上,瞬間暈染出一朵朵悽楚的碎花。
她低着頭,脣角勾起一絲淺笑,可是那笑卻悽傷無比。
主公雖沒說有對他出手,但是她知道,甚至是清楚地知道,主公勢必不會輕饒他。
且以主公的身手,他一定是凶多吉少。
耶律琛……
你死了麼?
琴音終於響起,初時有些雜亂,不過轉瞬,便成曲調。
如訴如泣,曲調尤爲低沉,宛若脫離枝頭的花兒在冷風中零落,又似即將閤眼離世的病人,在生命快要隕落時發出的喟嘆。
幽靜的夜裡,那瀰漫而開的琴音,令聽者好不悲傷。
順着雙頰滴滴滾落而下的淚水,打在琴絃上發出的輕淺之聲,與琴音相融在一起,甚是契合。
離涵眼眶溼潤,任伯亦爲之動容。
然,他沒法勸那抹孤寂至極的身影。
一刻多鐘前,聽到別院外有人接近,前面兩人,自然是離涵兄妹,可後面那人,顯然是尾巴。
他和王爺片刻疾馳至別院外,擋住那人前行之路。
或許是王爺身上散發出的卓然之氣,又或許是離影這麼個原因,那人竟一眼認出易容後的王爺、就是大周熠親王,就是定國公主深愛着的男人。
什麼話都尚未說,那人直接就道出那與衆不同的奇女子之死,與離影無關。
聽到他之言,王爺當即口噴鮮血……
護主不利,理該受到懲罰,更何況那有可能葬身在斷崖下的女子,是王爺的摯愛。
別過頭,任伯不再看向離影,不再看她滿臉滴落的淚水。
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真要這麼眼睜睜地看着王爺懲處唯一的胞妹麼?
離涵滿目痛色,沒於袖中的雙手握緊,再握緊。
他知道是離影不對,知道她該受到懲罰,即便身死,也無法平復主子心裡的傷痛。
可她是他的妹妹啊!
他不能……不能……驀地跪地,他眼裡淚水滾落,語聲嘶啞,求道:“爺,你就饒離影一回吧!王妃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皇甫熠沒有言語,他此刻神色悽傷,按在心口上的那隻手,緊握成拳,他在隱忍,隱忍心中騰起的極致痛感!
“你不會有事……你不會有事對不對?我這裡還很痛,血咒沒解,就證明你沒遇害,證明你還活着,對不對?”他的心好似在滴血,他思緒極其紊亂,他好像稍放鬆心神,就會瘋魔。
他在心裡大聲吶喊着,一聲聲吶喊着……
琴音落,離影自琴案後起身,跪倒在皇甫熠身後。
“把她離開庸城,再到被人丟下斷崖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與我說一遍!”
他依舊沒有看離影,只是淡淡道。
聲音是淡淡的,可他的神色卻更爲傷痛!
離影訴說着,將她知道的全與皇甫熠說了一遍。
“王爺,離影雖說護住不利……”離影音落,皇甫熠未發一語,周遭空氣仿若凝滯一般,任伯想了想,終還是出言想爲離影求求情。
熟料,皇甫熠冷冷的聲音突然截斷他的話:“護住不利,既然你知道她護住不利,還欲多說什麼?”
任伯一窒,沒再多言。
皇甫熠身上凌人的氣勢,讓他差點不由自主後退,好在他定力還行,穩住了身形。
“爺……王妃不會有事的,你就饒離影一回吧!”離涵跪伏在地,連磕響頭。
“饒她一回?”
皇甫熠轉身,冷厲的目光驀地落在他身上。.
迫人的殺氣撲面而來,離涵臉色煞白,心中掙扎許久,方說出話:“爺,王妃定不會有事,屬下可用性命擔保。”
皇甫熠冷冷一笑:“我不需要你用性命擔保什麼,她若有事,我會讓這天下陪葬!”
離涵再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皇甫熠已然憤怒。
皇甫熠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而後,倏然甩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月華照在院裡,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好不孤寂,好不傷痛。
望着他的背影,任伯長嘆口氣。
道:“王爺現在很痛苦,待他冷靜下來,興許離影的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皇甫熠幾乎不在下面的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痛苦,他一直隱忍着,壓抑着自己,可這次,他實在是無法控制心底的傷痛,實在是無法控制住……
皇甫熠走進屋,站在窗前,凝望清涼的月色,將全身心的痛苦剎那間都釋放了出。
她在哪裡?
她在哪裡?
仰起頭,他想逼退眼裡的溼潤,卻做不到,卻怎麼也做不到……淚沿着他的臉頰滾落而下,他笑了,笑得悽苦,笑得傷悲……
他信她還活着,信她會出現在酈京……
他要找到她,告訴她,再也不分開,他和她再也不分開,無論是什麼原因,他都不會再讓她離開身邊!
翌日,清晨。
離涵兄妹在院中整整跪了一晚。
“哥……你別管我,別因爲我令主公動怒……”離影臉兒發白,看着兄長,斷斷續續道:“二小姐出事,我很恨自個,如果我一直在她身邊,莫婉傾就不會陰謀得逞,是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一路西行,二小姐很照顧我,只要有危險,她就……她就將我護在身後……我,我對不住她,哥,我對不住二小姐,更是愧對主公對我的信任……”
“傻丫頭,不怪你……”離影聲音嘶啞,勸道:“就是王妃在這,也會說不怪你……”
就在離影欲再說些什麼的時候,耶律琛艱澀的聲音在院裡響起:“熠親王……離影是無辜的,是我擔心她會有危險……才點了她的昏睡穴,將她帶走的……”
身上長袍髒亂不堪,且血跡斑斑,耶律琛跌跌撞撞,走進院裡。
“熠親王……你出來,我喜歡離影,就如你喜歡定國公主一樣,我怎能看着她身陷險境,在我面前出事?同樣是男人,同樣是爲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我有什麼錯,離影又有什麼錯?”
目光落在離影蒼白如紙的臉兒上,他三兩步上前,拉離影起身:“起來,你站起來,你沒做錯什麼!”
離影掙脫開他染血的大手:“你走吧!離開靈月,回東旬去吧,我的事與你無關!”他沒死,他只是受了重傷,主公沒要他的命,這於她來說,已經很好,真的已經很好!
耶律琛看着她眼裡滾落的淚水,心口鈍痛,一字字道:“我要娶你……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我不走,我哪裡也不去……”
“不!我不會嫁給你!你我本就是陌路人,請你立刻離開,立刻從我眼前消失!”離影心裡亦是疼痛難忍,但她護住不利,這是事實,所以,她必須得接受懲罰,而且是坦然接受!
“你撒謊!”
耶律琛長髮散亂披在肩上,嘶聲道:“我們不是陌生人,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你不可以在我面前撒謊!”
“你要娶離影?”皇甫熠淡淡的聲音揚起。
“我是要娶離影!”看着向他走來的青色身影,耶律琛目光堅定,一字字道。
他即便眼下發絲紊亂,衣袍不整,可是這絲毫沒影響他身上與生俱來的清貴之氣。
離影的目光慢慢從耶律琛身上收回,她看向皇甫熠,磕頭道:“屬下沒有保護好王妃屬下有罪,還請王爺懲處!”她只能主動請罪,從而轉移主公的注意力,不再難爲他。
愛,談不上,喜歡是有點,就讓她爲了那一點點的喜歡,護他一次!
初見,他被鐵鏈捆綁在囚車上,她沒搞清楚狀況,出手救了他,反倒被他一劍刺傷二小姐。
那時,她恨不得一掌劈了他!
再見,他出手幫她解圍,雖說她不需要,但他出手幫她是事實……
直至一路西行,他處處護她,生怕她遇到危險……
說不感動,說不動容,那是騙人的。
皇甫熠冷嘲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
“聽到了嗎?離影是我的人,她正在向我請罪,你覺得你能達成所願,娶她做王妃嗎?”
耶律琛道:“我喜歡離影,君子有成人之美,熠親王何不成全我們?”
“我又爲何要成全你們?嗯?”皇甫熠冷笑:“做錯事就該受到懲罰,難道琛王不知?”
“既然熠親王知道我的身份,那麼有無想過,即便你不同意,我也可以向大周皇帝遞交國書,請求與貴國聯姻,如此一來,我照樣可以娶離影做王妃!”耶律琛迎上皇甫熠迫人的視線,氣勢竟然絲毫不弱。
皇甫熠笑了笑:“你覺得沒我點頭,我國皇帝會同意與貴國聯姻嗎?再者,就貴國目前的處境,有何資格提出與我國聯姻?”
“熠親王到底想怎樣?”耶律琛是個聰明人,知道就東旬眼下的處境,讓他在皇甫熠面前不得不低頭。
可是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向對方低頭,然而這份自尊與驕傲在面對心愛之人眼裡的淚水時,全然崩塌!
他單膝跪地,揖手求皇甫熠:“求熠親王將離影嫁給我!定國公主遇害,真不是她的錯,還望您莫罪責於她!”
“你走!哪個要嫁給你?你走啊!”離影知道他這一刻將驕傲與自尊踩在腳底,只爲救她一命,是的,就目前而言,他只爲救她一命。
她不懷疑,不懷疑他娶她的決心,不懷疑他的感情,可是,她怎能……怎能看着他這般卑微地跪在主公面前,爲她跪在主公面前……
眼裡的淚止不住往下掉落,她衝着耶律琛嘶聲喊道:“耶律琛,你走啊!我沒手刃你,已經算對你仁慈,你莫逼我對你下狠手!”
“你別哭,離影……你別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才害得你傷心……”耶律琛擡起手,略帶些薄繭的指腹,輕拭去離影臉上的淚水,聲音嘶啞道:“我不會走的,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我要娶你,就算你要取我性命,我也要娶你!離影……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
離影搖頭:“你別逼我……別逼我對你動手!”他真是傻子麼?沒看到主公的臉色已經冷沉,殺氣外露麼?
“我沒有逼你,我怎麼捨得逼你……”耶律琛面露痛色:“既然你一心赴死,那我便陪着你……”
“你……你爲何要這樣?我只是一個丫頭,不值得……不知道你如此付出,你明不明白?我只是個丫頭,不值得你爲我付出,離開靈月,回東旬,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幫他將凌亂的髮絲理順,離影止住眼裡的淚水,微微笑道:“謝謝你!謝謝你陪我進入死亡沙漠找二小姐,謝謝你一路護我,謝謝你在我命懸一線時,不顧危險,幫我吸蛇毒,耶律琛,我謝謝你!”語落的一剎那間,她擡手,快速封住耶律琛身上的穴道,而後朝皇甫熠磕頭道:“爺,庸城之戰中,因我沒搞清楚情況,錯救耶律琛,而他,又爲救東旬太子,纔出手傷了二小姐,求您……求您看在他已受重傷的的份上,饒他一命!”
離涵和任伯皆早早別過頭,沒有看向離影和耶律琛。
皇甫熠薄脣緊抿,沒有說話。
離影又道:“爺喜歡聽我的琴聲,離影就爲爺再彈奏最後一曲!”起身,她走到琴案後坐下,望着琴絃,靜默片刻,隨之雙手擡起……
耶律琛不能動。
他一雙眼睛定定地落在離影身上,生怕一眨眼,心愛之人就會與他陰陽兩隔。
“皇甫熠,你不能讓她死,你不能讓離影死……”他可以說話,他的聲音尤爲沙啞,悲痛……
皇甫熠雙手背於身後,神色淺淡,看不出他現在在想什麼。
琴音嫋嫋升起,離影專注地撫着琴絃。
她沒有再流淚,也沒再心痛。
她的心很平靜。
別了,主公……
別了,哥……
別了,任伯……
別了,耶律琛……
這一生,她的生命雖然短暫,可該經歷的,她多半已經歷……
至於沒有經歷的,來生再經歷也無不可。
主公……你知道麼?是你讓我知道了少女情懷,你別傷心難過,二小姐不會有事的,她那麼聰慧,那麼好的一個人,上天不會殘忍的帶她走。
慢慢的,她的目光挪向耶律琛,看着他盈盈一笑。
如果有來生,我許你一世情!
——耶律琛。
嘴角有血絲慢慢溢出,離影笑着,笑容如花兒綻放一般,慢慢在她美麗,卻蒼白的臉兒上暈染了開。
皇甫熠很是隨意的一擡手,指尖輕彈,離影口中立時噴出一口鮮血,趴在了琴案上。
琴絃斷裂,耶律琛呼吸一滯,仿若整個世界停止了轉動,他腦中一片空白……
“離影……”
他嘶吼出聲。
也不顧身上的穴道有無解開,腳下打着趔趄,一步一步走到琴案旁。
他抱住離影的身體,宛若失去心智一般,大笑着:“離影……”他一遍遍喚着離影的名字……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