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忙斂了心神,輕輕點頭答應。
表姐又交代:“要是面試成功了,好好在這裡幹。這家居酒屋的待遇在上海來說已經算是很好了。”
五月一陣慚愧,忙說:“當然。”請表姐給找工作,給人家添了麻煩不說,那兩次去找表姐時,頭一次撞到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躺在表姐家的客廳裡;第二次在表姐客廳的沙發靠墊下發現一盒岡本,她本想裝作看不懂來着,但臉卻悄悄紅了。表姐自然也察覺到她臉色變紅,等她進了一趟洗手間再回來後,那一盒岡本果然就不見了。
表姐雖然嘴上從不對她說什麼,但想來對於幫她找工作一事,心裡應該不會很愉快。本來也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表親,兩家父母也談不上多親近;更何況因爲早年和她家一樣貧困的表姐家近些年來忽然暴富,買房買車買股票,表姑媽夫婦兩個舉止言談間抑制不住的春風得意使得一衆親戚又是豔羨又是嫉妒,背地裡就難免議論紛紛,說表姐在上海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才賺了正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大錢的。對於這些風言風語,表姐心知肚明,即使不願意與她們這些窮親戚打交道也屬理所當然。
今後無論如何不能再去找表姐給人家再添麻煩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日式包房的門拉開,一個身着日式大襟交領衣服的年輕女孩向五月招招手,又對錶姐點點頭,甜甜笑說:“剛纔美代桑在吃飯來着,不好意思,叫你們等了好一會。”
表姐起身,親熱地叫了一聲那女孩的名字:“有希子。”又說,“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休息。”
剛纔說話的有希子用托盤從包房裡端了碗筷出來,一個小巧的日式飯碗裡還剩着半碗黏糊糊的醬豆一樣的東西。應該是納豆。五月雖然至今沒有吃過,但好歹看過幾個日劇,認得這玩意兒。
臨進去之前,表姐拽住她,悄聲說:“美代桑不喜歡人家稱呼她爲老闆娘,直接叫她美代桑就行了。”想了想,又說,“她這個是日式名字,不是真名,桑只是名字後面的……”
五月也小聲說:“我懂我懂,上學時看過幾本日本小說,日劇也看過幾個。”
美代獨自跪坐在一張餐桌前補妝。五月進門前說了聲“你好”,不無拘謹地脫了鞋子,在美代面前的日式矮桌前彆彆扭扭地學樣坐下。
美代一身簡便藏青色西裝衣裙,面料一望便知是高檔貨,年紀大約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一頭足可以去做任何洗髮水廣告的長髮包在蝴蝶結髮網裡,皮膚雪白,未語先笑。笑容固然多多少少有些職業,但總的來說卻是不多見的美女。所謂的不多見,就是五月在前一家中餐館裡做了半年多迎來送往的服務員,卻也只見過一兩次、讓人驚鴻一瞥後便眼前一亮、久久不忘、然後開始幻想要是自己也這麼漂亮就好了的程度。
五月多少有些吃驚,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女子就是這家聽說業界聞名的赤羽居酒屋的老闆娘。想想自己也已經二十歲了,連找一份服務員這樣的工作還要求人介紹,心裡未免有些自相形穢。
美代不過略略停下手裡的動作,對五月上下打量了一幾眼,便又忙着往臉上掃腮紅,等到臉上收拾好了,才笑眯眯地問了五月幾個固定的、類似於面試的套餐問題,無非是家鄉哪裡,今年幾歲,會不會日語,有無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經驗,有沒有信心從頭開始學習日語等等。
五月自高中畢業以後做過兩份正式的工作,但時間都不長,加起來也才一年掛零。英語固然看得懂,也會說兩句日常用語,但對於日語卻一句也不會,電視裡看來的“八格牙路,開路馬斯”自然不算,至於將來能不能學好也是不知道的;而且她還有個一緊張就要臉紅的毛病,未免給人一種太過靦腆的印象。
然而面試還是通過了,五月被通知辦好健康證就可以來上班了。
五月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起一個日文名字。西餐廳的侍應生們都有諸如瑪麗、露西、弗蘭克、傑克之類的名字,如此一來,可以方便客人以及同事之間的稱呼,當然也有可能是爲了洋氣,使人覺得此間餐廳較爲正宗的感覺。
自詡正宗的居酒屋自然也是如此。
給女孩子們起名字一向是美代的工作,美代笑說:“巧的很,日本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叫五月的,只是發音不同而已。你要是願意,就還叫五月,用日語來念就是satsuki,自然,你要是不願意用自己的真名,那就另外起個名字也可以。”
五月想了想,說:“那就還是五月好了,省的別人喊我反應不過來。”
居酒屋女孩子們的日語水平不論,名字卻都是以日語相互稱呼的,諸如:“maki,快來幫我接一下手裡的酒,哎呦喂,重死我了!”之類的。
而五月胸前彆着的名牌上還是五月這兩個漢字,只是被人喊作satsuki時難免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裡人人都有日文名字。吧檯裡負責果汁、甜品以及補給生啤的兩個男侍應生一個叫做翔太,一個叫做直樹,名字起得很日本很偶像,人卻土得掉渣,懶得可以。
就連打掃廁所的河南大媽都有一個頗具日本風味的名字:百惠。美中不足的是,百惠大媽沒有山口這個姓。百惠大媽說一口流利的河南普通話,每每拖過地板,就會提醒來往客人:“地板又溼又滑,請小心撅下安全——”河南口音配上她的面相再加上她的日式名字,格外的*。每每有生客在洗手間門口看到百惠大媽胸口上別的名牌時,差不多都會嘿嘿笑上兩聲,一不小心摔倒在又溼又滑的地板上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五月因爲日本客人說的話一句也聽不懂,眼下只能跟着資歷老的女孩子們後面端端盤子跑跑腿,閒暇時則背背菜名飲料,開市之初還不太忙的時候站在門口迎賓小姐的後面,日語的“歡迎光臨,請問幾位?有無訂位?裡面請”還不熟練,但是充充門面卻還是可以的。
客人們進來後,五月跟在一衆前輩女孩子們的後頭濫竽充數,高喊歡迎光臨。守在各自區域的女孩子們便也在裡面呼應,歡迎光臨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使得居酒屋的氣氛熱烈,勞作的女孩子們與客人們則熱情高漲,跑上跑下,端盤子撤碗似乎就不那麼累了。
赤羽居酒屋位於古北一帶,緊鄰日本大使館,這裡又是日本韓國人的聚集地,來就餐的客人九成以上是日本人,因此赤羽的女孩子們大都會說些日語,至於說得好不好,是否標準,五月反正也聽不出。
副店長久美子每天開市之前會給女孩子們開個十分鐘的學習會,教一些日語。說是學習會,但不教單詞也不教語法,只教一些點餐應對時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標上假名或是註上相同發音的漢字照背即可。學習方法與初學英語的學生在teacher上標“提起兒”相同。若想從基礎的五十音圖學起,自學就是。畢竟居酒屋不是培訓學校更不是慈善機構;店長領班等人也是從前輩那裡學來速成日語,未必就有教人語法的能力。
五月上班第一天就從店長有希子那裡領到一本七八成新的《標準日本語》,又用了一週時間學會了“歡迎光臨、謝謝光臨”、“請問有幾位客人?這邊請”等幾句基礎日語。
赤羽居酒屋有店長及副店長各一名,另有領班若干。店長就是那天五月面試時見到的,名叫有希子,副店長則是久美子。兩個人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年輕女孩子,就日語及業務水平來說有希子更好一些,容貌也更勝一籌,因此做到了店長這一位置。至於老闆娘美代桑,她只管花蝴蝶一樣在店裡盤旋往來,與生熟客人打招呼,來店的客人都稱她爲媽媽桑。
媽媽桑美代委實是個了不得的人,凡是來店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論生熟,她都親親熱熱卻又恰到好處地與之寒暄。風流客人的話,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與客人嘻嘻哈哈,說些葷腥笑話;一本正經的客人,她也能與他們討論半天經濟形勢環境污染,羅生門源氏物語手冢治虫等更不在話下,哄得客人只管拼命開酒,梅酒燒酒威士忌,什麼貴開什麼。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寫上名字日期,存在居酒屋內的酒架上,擺放得滿滿當當的酒架從門廳一直延伸到大廳深處,凡是進門的客人,無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然而美代的熱情僅僅針對日本客人。國內客人來店,她都是選擇性地無視,頂多對面熟的點個頭充作招呼。五月起初還以爲是她崇洋媚外得厲害,心裡暗暗有些不齒,不過才半月有餘,便知道美代桑這樣做的緣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