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休息天時,她去看妹妹七月。七月現在在一家咖啡館上班,地點就在長風公園附近,這一帶人流量大,咖啡館的生意不錯。
五月找到咖啡館裡面時,七月正忙着收一張空臺子上的咖啡杯。不過才一年沒有看到,她個頭竟然長高了很多。五月默默看着妹妹,一臉緊張,不敢開口叫人。七月察覺到有人,一句“歡迎光臨”脫口而出,擡頭一見是五月,不由得一愣,正想裝作沒看到她,端着托盤疾步往裡面走,五月終於忍不住開口叫住了她。
七月扭頭跟同事交代了一聲,悶不吭聲地引五月到咖啡館門口站定,這才問:“怎麼是你?你也在上海?”
五月心跳加快,緊張的不行,乾脆閉嘴不語,只是含笑看着她。
七月又冷冷問道:“你來幹什麼?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打工?”
五月把手裡的一袋零食水果塞到她手裡,覷着妹妹的臉色,陪着小心說:“我來看看你也不行?”
七月本來不想接,但看店裡的同事眼巴巴地看着她,怕被人家看笑話,只得拎着,說:“你也看到了,我正忙着呢,你回去吧。”口氣之不耐煩,像是打發要飯的叫花子。
五月問:“書不念了?”
“不念了。”
“你還沒滿十八歲……你要是想繼續讀書,你……家裡肯定願意供你繼續唸的,爲什麼不念了?”
“我是讀書不好纔不唸的,不像你,要做聖母瑪利亞,給家裡節省學費,自己再出來賺錢給家人花。”
五月苦笑,試圖爲自己辯解:“其實只是我沒讀書的頭腦,既然讀不好,不是那塊材料,就乾脆輟學,把寄望放在家潤的身上……”
見七月一臉的不耐煩,根本沒興趣聽,忙又換個話題,問她周幾休息。七月說咖啡館每週一歇業一天,就那一天休息。五月心裡算了一算,喜笑顏開說:“真巧!正好那一天是你生日,我那一天請假過來。”
七月皺眉說:“我已經約好同事那一天去吃火鍋了,你不用過來了。”
“哦,好的,你生日那天不來就是。”五月面上淡淡,極力作出並不在意的樣子,笑着拍了拍七月的手臂,說,“等我有空時再來看你好了。”
七月一側身,避開五月的手,卻又跟着五月到門口,把手中的袋子往她懷裡一塞,說了一句:“下次你也不用來了。”五月沒接住,袋子裡的水果巧克力等零食滾了滿地。
五月呆呆看着一地的零食,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乍一聽她的話,一下子還是受不了,只能強忍着淚意,輕輕說了聲好,又說:“我走了,你好好工作。”
她並沒有馬上走,而是獨自跑到附近的長風公園裡坐了坐,吹了好大一會兒風。獨坐了許久,習慣使然,不知不覺間又摸出記單詞的小本子出來背誦,卻怎麼也集中不了精神,覺得再坐下去太浪費時間,於是強打了精神返身出去等公交車。好不容易等來一輛,上去投了幣,坐了一站路,發現方向竟然反了。
下來,再到馬路對面去等車。車至,跳上去,又發現身上沒了硬幣,無法,投進去一張十元紙幣,張口問司機有無找零。司機木然地看了看她,又轉過臉去發動了車子,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的表示,彷彿沒有看見她這個人似的。
她本想作罷,但卻不甘心,就厚着臉皮守在車門處,有乘客上來,便伸手跟人家解釋說自己投了一張整錢下去,叫別人把錢給她即可。找零要足了,找到一個空座位,急忙過去坐下。一站路沒坐完,被一個嗓門極大,一望便知戰鬥力不弱的老阿姨吆喝着起來讓座。
今天諸事不順。
五月老老實實地站了起來,一手拎着包,一手拉着吊環,把頭伏在臂彎裡,然後就抽抽搭搭地哭了出來,旁邊的乘客無不側目而視,看她的熱鬧,她卻不管不顧地哭了個夠,直到昏昏沉沉時才止了哭聲。
嘉興城,小燈鎮,鍾家大門口。鳳樓強搶鍾家月喚得了手,一聲令下,帶領衆家丁揚長而去。月喚扯下蓋頭,頭伸到轎窗外,揮動着她的小手帕,拖着哭腔喊:“大哥二哥!阿孃!爹——你們別忘了去報官——”
鍾家兩兄弟適才與羅秀才一同被制住,這才被放開,眼下一家子呆若木雞,站在院門口動彈不得,只有小滿一個人追着花轎跑,口中喊:“月喚姐——月喚姐——”
她就使勁伸着頭和小滿呼應:“小滿——小滿——”看貓也跟在後面跑,又流着淚喚,“花點子——花點子——”正喊着,鳳樓勒住馬,俯下身子對她呲牙瞪了一眼。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就急忙住了口,縮了回去。
鍾家人醒了神,紛紛操起傢伙跟在花轎後頭追殺上來,鳳樓的馬跑得飛快,轎伕們得了不少賞銀,個個勁頭十足,怕被新娘子家人砍到,不待人催,便都邁開兩條腿跟在後頭飛趕。如此一來,這轎子便擡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自然也沒人顧得上轎子裡哭哭啼啼的新娘子了。
新娘子月喚被搖晃得七葷八素,雖然早上起來吃的不多,但心口處翻江倒海,嘔卻又嘔不出,身上直冒虛汗,幾乎要暈死在轎中。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花轎終於停下,應是到了溫家。溫家家丁人多勢衆,鍾家兩兄弟在半路上就被打退,終究沒能把她給救出去。
她扒着轎窗,勉強伸頭往外看,花轎外都是溫家的家丁,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看來有兩個哥哥也沒用,誰救她不了了。
溫府大門洞開,有一羣使女婆子出來攙住她,口中喚着三姨娘,將她往府內生拉硬拽。她暈轎暈得站也站不住,那羣人就趁機把她給撮弄進了府內,再攙入內室,其後扶她到新牀上坐定。她額上劉海都被虛汗打溼,人也發慌,身上沒什麼力氣,眼淚也擠不出來了,索性止了哭,默默坐在牀沿上閉目養神。
鳳樓見她兩手絞着她的小手帕,安安靜靜地坐在牀沿上,心下大爲高興,拉起她的小手,頭慢慢鑽到她的大紅蓋頭下面,鼻子對着她的鼻子,嘴脣對着她的嘴脣,喉間溢出一聲極爲滿意的輕笑,往她嘴脣上輕輕啄了一口,復又重重啄了一口。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無不面紅臉熱,掩嘴吃吃發笑。
她本想吵鬧來着,不知怎麼身子竟然發軟,頭一暈,就歪倒到牀上疊放着的一堆錦被上去了。鳳樓還要往她身上湊,恰好外頭有人來催,說是花廳裡客人正在起鬨,他便鬆開她,轉身出去招呼他的狐朋狗友去了。臨走前還交代新房裡的丫環婆子:“好生看着,不許嚇着她。”
她人不舒服,腦子裡卻還清醒,一面擦着嘴脣,心裡還在想:怎麼沒有阿孃說的跨火盆拜天拜地拜父母那些個規矩?進了大門就被徑直帶到這新房裡坐着,天底下有這麼輕鬆的新娘子麼?再一想,是了,這個人早已娶了正妻,人家家裡有了大老婆了,天地父母麼,人家早已經拜過啦,自己原是被搶來做小老婆的,所以那些繁文縟禮一應全無。
又想:這樣也好,省的當衆出醜,被人強扭着恐嚇着拜天拜地,自己哭哭啼啼的,還要被人指點着笑話“快來看快來看哪!這是少東打從外頭搶來的姨娘——”
她呢,必定會暈暈乎乎地嘔幾口清水出來,那滋味,光想想就覺得難受。心裡胡思亂想着,伸手把頭上的蓋頭揭了下來,丟到一旁去了。竟然也沒有人來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