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 財務課新招了一名翻譯,五月工作全部交接完畢後, 於七月頭上正式離開津九,開啓了全職主婦生涯。
在津九的最後一天, 五月戀戀不捨地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和後任交接清楚後,去樓上樓下和領導同事們一一打了招呼, 最後又去了澤居晉那裡。
走到澤居晉的座位前,他也站了起來, 眼睛看着她, 神情稍顯嚴肅,眼神專注且柔和:“都好了?”
“都好了。”她留戀地看着他現在仍然還能夠稱作爲自己上司的面龐。
人說辦公室戀情有諸多不好,比如相處時間太久, 最後會不可避免地彼此厭倦,從而相看兩相厭。而她,認識他有足夠久,但每一次目光對上的瞬間, 每一次看他輪廓清晰, 棱角分明的面龐,有時光浸染但無歲月沉澱的眉宇,都能夠令她如初見般怦然心動。
她在他的目光中微微臉紅, 然後低下頭去,向他鞠躬:“雖然要離開公司,心裡多多少少的有些不捨得, 但在晉桑手下工作,以及和大家共事的這幾年,卻是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也是我人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段經歷。謝謝,謝謝晉桑這幾年來對我的關照。”
“很遺憾sa醬要離開公司,但sa醬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就請好好走下去,加油。”
“謝謝晉桑的鼓勵,我會專注家庭,努力成爲一個絲毫不遜於翻譯的合格主婦和母親。”
“嗯,我相信sa醬肯定會。”
“那麼,我走了。”
“回去吧,車子等在外面了。”
向他微笑道別,接受了財務課大家送的離職禮物,在同事們的歡送下,走出辦公室大門,上了小唐的車子。
茶水間內,米莉、小唐妹妹以及衆多婆娘擠在玻璃窗前,目送別克商務轎車駛離廠區,向市區方向而去。
半天,小唐妹妹幽幽嘆氣:“人生贏家,活到她這個份上,真的是功德圓滿了。”
五月和澤居晉結婚的消息都已經公佈有大半個月了,但一衆婆娘們對此事的興趣仍然不減,每天從早到晚的議論,車軲轆話來回的說。
米莉接口,語氣不屑:“這才結婚幾天,就把男人的畫風帶偏了。”
大家問此話怎講,米莉說:“前兩天,兩口子晚上去逛古北家樂福,被人看見了。伊牽着一條狗,手上夾根菸,穿一條夏威夷風的印花大褲衩子,腳上一雙夾趾拖鞋,肩上掛着一個大環保袋……要是再拿一個蒲扇,那就是弄堂裡乘涼的老爺叔了。不過伊大概也不好意思,怕被熟人看見,所以大晚上的還戴着棒球帽,把眼睛都遮住了。”說到這裡,噗嗤一樂。
婆娘們頗覺惋惜:“找了個接地氣的老婆,就開始走居家男人風了呀。唉,唉!”
“一般像他們這樣的富豪出門,不是應該前擁後呼,保姆保鏢和助理簇擁着嘛!他爹來上海的時候就是,隨行的助理和翻譯就跟了一堆。這兩口子,真是有錢人中的一股清流。”
“說是兩口子,根本也想象不出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樣子——根本就不配嘛!”
“你還別說,人家對老婆很寵的,言聽計從。聽說上個車,都還要他開門。上車後,端坐不動,等他來系安全帶。”
婆娘們又發出一陣痛心疾首的惋惜聲,最後總結道:“表面看上去老實的,心機其實是有的,搞不好和鄧文迪有的一拼。”惋惜過後,又恨鐵不成鋼地責怪起她們的男神來了,“伊也是,有妻管嚴的潛質。”
小唐妹妹默默聽了半天,這時發言了:“瞎講有什麼講頭?根本不是這樣的好吧!”
衆人一聽,齊齊把目光對準她。她哥給澤居晉開車,所以她能獲取第一手消息,總的來說,大家對她的話還是比較信服的。
小唐妹妹環視衆人,緩緩開口:“凡事不能看表面,曉得伐?他們兩口子,澤居總會對五月,” 伸出三根手指捏了捏,“那是三根手指捏田螺——捏的服服帖帖。”
五月辭職回家的第一天,花了兩個小時把家務做光,然後坐在客廳裡想着下午怎麼打發時間,想不出來,心內悵然若失。
第二天早上老時間醒來,聽見澤居晉起身的聲音,嚇了一跳,心想別不會遲到吧,“騰”地從牀上坐起來,看見牀頭離職時大家送的紀念相冊,纔想起自己已經不必趕時間,不由得笑了起來。慢吞吞起來,刷牙洗臉,去廚房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飯,把澤居晉送出門後,領花小姐出去溜達了一圈,回來做做家務,去牀上躺了一會,起來一看,時間還早。
房間裡轉來轉去,無所事事,開始準備食材做便當,烤魚有,炒牛肉也有。心血來潮,另用電飯煲燜了兩隻溏心蛋出來。因爲時間充足,做得格外用心,做好的飯菜分別裝進食盒後,又用紫菜條在米飯上擺出個笑臉。感覺滿意了,電話叫來出租車,一車把便當送到了張江津九。不過自己沒有進去,把便當交給門口保安,請他轉交給澤居晉,又乘車原路返回了。
車還在路上時,接到澤居晉的電話。電話裡,他道謝說:“sa醬辛苦了。”頓了一頓,又有些爲難似的說,“不過,下次不要這麼麻煩了,別人都是訂的定食,就我一個人從家裡帶飯的話,感覺會不好意思的。”
她說:“你現在已經結婚,有了太太,他們又不是不知道。”
“和大家不一樣,會被評頭論足的,懂?”
“不喜歡就算了。”
“那倒不是。sa醬的料理,沒有不喜歡的。”
晚上,澤居晉提早回家,她驚喜不已,飛跑出去開門,幫他拎包,遞拖鞋,一邊問東問西,問公司裡的人和事,澤居晉好笑:“昨天不是還在的麼,就一天時間而已,能發生什麼?”
她也好笑起來,看他帶回來的食盒都空了,隨口問了一句味道如何,他抱怨說:“便當我自己只吃到兩口,都被他們搶去瓜分了。”
她說:“那算了,明天開始,你還是吃你的定食好了。”
吃飯時,兩個人聊着聊着,話題又回到公司的事情上面去了,他評價新來的翻譯:“面試的時候感覺還可以,滔滔不絕,很自信的樣子,但真到開收支會議,卻結結巴巴的,說話全無重點,因爲她,會議比平時延後了大半個小時。”
她以己度人,幫後任翻譯說話:“工廠這種地方,全是那種少見的專用名詞,除此以外,還有很多隻在公司內部流通的縮略詞,新人不明白也正常啊。我剛來的時候也沒有比她好很多,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啤酒喝空一罐,她起身去冰箱裡給他取,澤居晉在背後說:“以後不方便做家務了,請個人在家裡幫忙吧。”
“全天的那種嗎?你沒問題?”
“我會有什麼問題?”
“哦。”
“嗯。”
飯吃完,五月端來飯後甜點。她今天沒事,照着菜譜學做了一道酥炸香蕉卷。自己吃了一塊,笑說:“第一次做,火候沒掌握好,炸老了,感覺不怎麼樣。”
他夾起一塊,放進口中,品了品,說:“是麼,可是我的香蕉就很好吃。”眼睛向她身上瞟,吊起嘴角笑,“要嚐嚐看麼?”
她不信,伸筷夾起他盤中的香蕉卷,和自己完全是一樣的味道,再看他一臉壞笑,麪皮“刷”地紅了,同時也噗嗤一樂:“拜託,勉強自己吃下這樣一塊炸焦的香蕉,就是爲了開黃腔麼?”
他拉開啤酒拉環,仰頭喝下一口,喉結動了一動,然後目光重新回到她變豐滿很多的胸圍上,慢條斯理道:“maybe。”
做全職主婦最初的兩天裡,五月心內老是有一種丟了什麼重要東西的感覺,不論何時何地,都有些坐臥不安,一週過去後,她終於一點點的習慣自己的主婦生活了。照顧澤居晉,遛狗喂貓,養草種菜,多出來的時間則看看書,散散步,彈彈古箏,做做胎教,事情竟然也挺多,發現並不比公司上班清閒多少。只是偶爾早上睜開眼時,要仔細回想一下,才明白不用去公司上班,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樣心急火燎地趕時間了。
八月份的某一天,澤居晉忽然問:“在家裡是不是很無聊?”
五月想了想:“還好吧,我本來就是那種安靜的性格,不喜歡太熱鬧。”
其實他那些球友的家屬也會邀請她出去玩兒,今天插花,明天茶道,後天又是短途旅行,活動挺多,但她和那些年歲長自己很多的太太們話說不到一起去,那就沒有辦法了。
“發現你最近好像很喜歡和貓狗說話。”
“因爲我本來就是把它們當成家裡人的啊。放心好了,不是因爲寂寞無聊才和它們說話的。”
“偶爾也可以叫朋友到家裡來坐一坐,請她們陪陪你。”
下一個週末,金秀拉和小唐妹妹就受邀來到了柏庭國際公寓。兩個人在門口被保安盤問半天,得以入內,又在一樓電梯大廳等候片刻,才乘上電梯。到頂樓,出了電梯,東張西望,一家家的找門牌號,正找着,聽見身後電梯聲響,回頭一看,裡面出來的人竟然是澤居晉。
他不知道從什麼場合回來的,頭髮抓得亂亂的,身上一件yohji yamamoto 不對稱側開叉的黑色長袖襯衫,手腕上帶着骷髏腕錶。一見之下,酷炫得一塌糊塗,但手上卻還拎着兩隻裝滿食品的購物袋,怎麼看怎麼違和。果然如婆娘們所說,伊私下裡已經在居家男人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小唐妹妹眼角才掃到一眼他的身影,馬上去抓脖子,大口深呼吸。金秀拉問:“怎麼了姐們?”
“這裡空氣稀薄,呼吸不暢。”
“注意點形象!”
其實兩個女孩子來時的地鐵裡就五月和澤居晉結婚生子的事情進行了深入的探討,通過國外某某宣佈獨身主義最後卻成了愛家好男人的具體實例,同時結合了她們對五月和澤居晉的瞭解,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肯定是小天使五月滿足了浪子澤居晉對愛情的幻想,讓孤身一人在外工作的他感受到了家庭溫暖,滿足了他對家庭的渴望,所以才最後走到一起去的。簡而言之,是真愛。
得出這個結論後,小唐妹妹當場表示會衷心祝福五月,結果纔看見澤居晉一眼,馬上情不自禁地發起了花癡:“心跳好快,好想時間定格在這一刻,好像把自己和他綁在一起,縫在一塊,永遠永遠不分離。”
金秀拉不再理她,老遠就彎腰鞠躬,堆出一臉的笑,向澤居晉熱情問好。澤居晉把她們帶到家門口,說:“這麼遠過來,辛苦了。”
兩個人紛紛紅了臉,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遠不遠!一點都不辛苦!”
澤居晉按門鈴,五月和一個五十來歲的紋眉阿姨同時出來應門,金秀拉和小唐妹妹一見,慌忙彎下腰去,齊齊鞠躬:“阿姨您好!”
家政阿姨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喲,這麼客氣幹什麼?”幫忙把水果拎到廚房去了。一會兒,又探頭出來問,“鍾小姐,客人喜歡喝什麼?果汁還是咖啡?”
金秀拉對小唐妹妹抱怨:“唉系,還以爲是她媽!”
小唐妹妹說:“哦,我以爲是她婆婆。”
金秀拉總結:“你眼神比我還差。”
對於金秀拉和小唐妹妹的到來,五月高興得不知道要怎麼樣纔好了,把她們倆按坐在沙發上,又跑去廚房指揮阿姨準備茶點。她這時已經是四個多月的身孕了,肚子已經能看出一點弧度,不過身形倒矯健得很,來去一陣風,一邊忙這忙那,一邊捉住兩個人問東問西,喋喋不休。
金秀拉在客廳沙發上小心翼翼落座,一低頭,發現腳下臥着一隻醜陋的白毛怪獸,嚇得屁滾尿流,再一仔細看,原來是老朋友星期五。星期五也認出金秀拉來了,受驚非常,跳起來跑了。
五月笑:“阿姨今天做包子,麪粉口袋開着,它腦袋鑽進去了,天天在家闖禍。”在沙發上坐下來,伸手從茶几下取出一袋空心米花棒,招呼她倆吃,自己也抓幾根出來,一根一根套在手指上,自己吃一根,喂花小姐吃一根。
金秀拉好笑死了:“這個玩意兒,上小學時經常在學校門口買來吃。不過有好多年沒有見到了,哪裡搞來的?”
阿姨端來咖啡蛋糕,笑着解釋說:“古北這邊哪裡能買到這個,是我帶來的給鍾小姐的,我們住的地方有。她喜歡這個。”
金秀拉對五月讚歎不已:“看你的愛好和口味還是那麼接地氣,還依舊保持着廣大勞苦人民的樸素作風,我就放心了。”看看和五月一起吃米花棒的花小姐,有些擔心地問,“懷孕的時候,不是應該把貓狗送走嗎?留在家裡,不要緊吧。”
五月說:“疫苗都有準時打,醫生也說沒問題。”
小唐妹妹剛剛進門時,就和當初來做保潔工的五月一樣,被澤居晉的住所給震撼到了,眼睛都不夠使,東張西望的,心不在焉地和五月說了幾句話,好不容易定下神來,就開始關心起男主人來了:“總會剛剛外出了?”
五月說:“他的一個朋友來上海出差,突發奇想,包下外灘的一家餐廳,表演三腳貓魔術秀,請他過去做開場嘉賓來着。”
“總會怎麼開場?唱歌還是跳舞?難道也會魔術?你怎麼沒去?”兩個女孩子對澤居晉的私生活感興趣死了。
五月說:“他的那些狐朋狗友,抽菸喝酒說葷段子。而且他今天因爲要幫我去超市購物,所以才提早回來的,要是以前,不到凌晨不會回家,我一個孕婦怎麼敢和他一起出去混。”
“有觀衆去看?”
“觀衆麼……”除了酒吧裡的小姐,還會有誰?不過這些話不能說,會損害老公在公司的高冷形象。所以五月閉嘴不談了。
不只公司,澤居晉在任何不熟的人面前都是高冷範兒,回到家裡後,換上t恤和家居褲,再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就到小閣樓上打遊戲去了,和女孩子們多一句話都沒有。
五月是北方人,喜歡吃麪食,阿姨投其所好,每天變着花樣給她做,前段時間是各種麪條,這幾天開始研究包子餛飩了。金秀拉和小唐妹妹過來的時候,阿姨的一鍋白菜豬肉包子剛上蒸籠,這會兒好了,跟獻寶似的送上一大盤來給女孩子們吃,又端一盤去小閣樓給澤居晉:“來,嘗一嘗我做的包子。”
他一看,問:“爲什麼和五月做的不一樣?”
阿姨說:“怎麼不一樣,包子長得都一樣呀。”
他說:“和五月做的就是不一樣。”
阿姨問:“哪裡不一樣?”
“褶皺的數量不一樣。”
阿姨啼笑皆非:“褶子少一根多一根有什麼關係嗎?”
他遊戲打得熱火朝天,忙裡偷閒,撩起眼皮,朝阿姨看了一眼:“當然有關係。”
阿姨心裡笑的翻江倒海,跌倒打滾,嘴上卻恭恭敬敬說:“好的好的,我去問問鍾小姐,她捏幾根褶子,我下次也捏幾根好了。”
下面客廳裡,小唐妹妹眼睛緊緊追隨小閣樓上澤居晉的身影:“總會下午不外出活動了?”
五月說:“以前週末,他很少呆在家裡的,不過現在外出的時間減少很多了。”
“爲什麼?”
金秀拉嘲她:“因爲要留在家裡招待小唐妹妹你呀。”
小唐妹妹白她一眼,問五月:“胎動有了嗎?”
五月說:“才四個多月,還沒怎麼感覺到呢。”
“呂課長不是有親戚在一婦嬰嗎,下次找他託人,查查寶寶性別,可以提前準備小衣服。”
五月笑道:“前兩天就已經知道啦,是女孩子。本來我想,只要是自己生出來的,什麼花色品種都喜歡,所以沒有刻意去問醫生性別。結果上次去產檢,醫生開玩笑說,回去後可以把粉色的小衣服準備起來了。所以我就知道了。”
“哦,粉色麼,就是女孩子呀。”小唐妹妹想了想,沒想明白,“你都沒有託人,醫生願意告訴你寶寶性別?”
金秀拉插話:“和睦家呀姐們,服務好着呢,把病人當成上帝來看待的地方,不過費用也貴,從檢查到出生,聽說現在要二十萬?”
小唐妹妹感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金秀拉說:“五月,等會把醫院的鏈接發個給她。”
小唐妹妹生氣:“姓金的姐們,再諷刺我我就和你絕交!”
金秀拉說:“別呀,我們塑料姐們花,永遠不分家。”
她倆貧嘴,五月早已習以爲常。阿姨聽到一句半句,在一邊笑得東倒西歪。
幾個女孩子坐在沙發上吃喝說話,五月米花棒多吃了幾根,口渴,喊阿姨幫忙倒一杯果汁來喝。才喝兩口,一擡頭,發現澤居晉從小閣樓走下來的身影,怕客人不自在,忙對他說:“晉桑去休息好了,她們我來招待就行。”
澤居晉手插在抽帶家居褲的褲兜裡,眼睛望着她:“沒有又喝冰的東西吧?”
五月說:“沒有啊,果汁是常溫的。”
他手從褲兜裡伸出來,試了一下她杯子的溫度,點點頭,沒再說話了。
小唐妹妹的表情像便秘一樣怪異起來,金秀拉注意到,偷偷問:“姐們,什麼意思?”
小唐妹妹三根手指聚攏在一起捏了一捏:“三根手指捏田螺……”
剛剛幾個女孩子把一大盤白菜豬肉包吃完時,阿姨又端來洗好的蘋果,金秀拉已經拿起一隻,啃了一口,澤居晉過來,她不好意思,把啃過的那一面向下,又偷偷擺回到果盤裡去了。她本是糙漢子,在洗手間裡吃東西啦,飯做好,連鍋端着吃啦,等等全都不在話下,但在澤居晉面前,卻也放不開。
澤居晉和五月說了兩句話,從茶几上端起果盤,進到廚房裡去了。過五分鐘,再出來時,手上還端着同一只果盤,不過蘋果已經削成塊,在盤中擺成散花狀,看着漂亮非常。
金秀拉站起來,哈着腰,從他手中把果盤接過來:“總會,您要不要也來一塊?”
澤居晉說:“你們吃好了,我繼續去打我的遊戲。”
金秀拉捧着果盤繼續沒話找話,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拍馬屁的機會:“總會喜歡打什麼遊戲?”
他耐心回答:“最近打部落之戰比較多。”
“噢。”金秀拉作恍然大悟狀。
“金桑也知道這個遊戲?”
“不知道。”
澤居晉笑,轉身要走。
馬屁精的稱號不是白來的,衝着他背影熱情招呼:“蘋果到早,到早!來一塊好了,光我們吃,會不好意思的!”
澤居晉站住:“我不太喜歡吃蘋果,不過謝謝。”走了。
五月說:“他只喜歡削果皮啦。”
小唐妹妹從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納尼?!”
五月說:“他不會做飯,卻喜歡削果皮,最喜歡的是剝柚子皮。柚子皮剝掉,果肉擺成花瓣一樣的形狀。如果柚子買回來,沒讓他剝皮就吃掉的話,他會生氣的。”
“有個性,真男神,我喜歡。”小唐妹妹叉一塊蘋果放進嘴裡,“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吃到一塊男神親手削的蘋果,此生無憾了。”說着說着,鼻子一酸,差點感動落淚。
金秀拉:“看你那沒出息樣,人五月每天都是這個待遇呢。”
阿姨在一旁聽了半天她們說話了,這時就笑說:“澤居先生昨天切橙子時,還用果皮刻了一個長頭髮長劉海的女孩子頭像出來,說是鍾小姐。挺好看的,我還拍了照片下來,要看嗎?”
金秀拉肉麻,又去乜小唐妹妹:“聽到沒?矜持點,姐們。”
小唐妹妹往五月肚子瞄了瞄:“人家說爸爸和女兒親,等你肚子裡的這個小情人出來後,你老公吃死伊愛死伊,你的排名就要靠後了,哈哈哈!”
但,如果事情像大家想象的那樣簡單就好了。
對於她肚子裡的小孩子,澤居晉至今都心有抗拒,什麼即將成爲父親的喜悅與激動,那種玩意兒,一絲一毫都沒有產生過,更別說像別的新晉爸爸那樣去摸和聽肚子的動靜了。五月的肚子,他甚至連看一眼都不情願。
五月懷孕以來,吐了整整兩個月,每到她衝去洗手間,抱着馬桶狂吐的時候,他會幫忙倒一杯溫水遞過來,同時卻也會以“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不是傻?”的眼神去看她。
某一次去做產檢回來,五月和阿姨聊天:“現在醫學技術不得了,醫生看了一眼b超,就知道胎兒的大小,準確到天呢。”
囉裡囉嗦說了一大堆,他都沒聽進去,只記住了胎兒的天數,在心裡算了一下,就是在她所謂的安全期懷上的。那天是去巴黎的第二天。當時心裡一陣鬱悶。
懷孕到五多月,明顯感覺到胎動的那一天,五月激動流淚,寶寶日記寫了一篇又一篇。晚上,兩個人躺到牀上說話聊天,五月把他的手拉過去,覆在自己圓鼓鼓的肚皮上,讓他感受自己肚子裡小朋友的動靜。在上牀前,她還特地吃了塊巧克力,就是爲了讓小朋友動起來,好讓他感受並分享自己的喜悅。
他勉勉強強地把手覆在五月肚皮上,感覺到裡面動靜的時候,明顯受驚,手一下子縮回去,半天,才說:“有點像異形。”當時心裡又是一陣鬱悶。
懷孕到七八個月的時候,五月產檢回來,和他說:“醫生說我肚皮沒有妊娠紋,光滑又漂亮,叫我去拍孕婦寫真呢。”
“那你去好了。”
“你去嗎?”
“我陪你去,然後在旁邊等你。”
五月溫柔哄他:“別這樣呀。否則將來小朋友看着照片,問起爸爸時,我該怎麼說呢?”
“就說爸……”一驚,趕緊改口,“就說我在一旁。”
因爲說錯了一個字,鬱悶了三四天。
金秀拉和小唐妹妹到柏庭國際公寓來認了門後,之後就保持每週過來一趟的頻率。因爲東京的澤居晉他忠僕早苗,福井的澤居晉他奶,三五不時地就會往上海寄點東西過來。特別是歐巴醬,柴米油鹽醬醋茶,什麼都能想到寄,五月每次都給她們兩個帶點東西回去。有吃有拿,不要太開心。還有一條,可以看到男神,吃到男神親手削的水果。所以她倆每次過來準時又準點,從來不遲到。
九月份的時候,有兩個週末是小唐妹妹獨自來的,金秀拉沒有露面。五月問起來,小唐妹妹說:“她最近大概談戀愛了,在公司裡天天捧着個手機傻笑。”
五月打算下次遇到再拷問她,結果她自己先打來電話,向五月坦白了:“最近有了男朋友……已經到談婚論嫁的階段了。”
聽她吞吞吐吐的語氣,五月就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她下一句就說:“至於男朋友,我說出來你別生氣……”
五月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他不是去蘇州發展了嗎?”
“……呆了半年又回來了,不習慣,說到底還是離不開家,媽寶一個。不過跳槽了,收入比原來要高出一點。”
“還喜歡他的小眼神?”
“比以前更憂鬱,感覺更招人憐愛了。”
五月失笑:“嗯,你喜歡就行。”頓了一頓,又半開玩笑說,“你們技術部有那麼多未婚哥們,你都看不上麼,非要找他。”
“公司裡那些邋遢哥們,喝酒吃飯吹牛可以,結婚不行,一個都不來電。之前不就說過嗎,就喜歡有着他那樣有着憂鬱眼神和氣質的男人。而且,過年就滿二十九週歲了,別人即便不催,自己也漸漸心慌起來。再蹉跎下去,只好到處去相親了,與其這樣,還不如找個自己喜歡的。”
以五月的立場,也不好多說什麼,一聲嘆息而已。
十月份,五月懷孕已經七個月了,這個時期,胃口好得要命,飯量大得驚人,肚子跟吹氣似的鼓了起來,臉蛋也圓了一圈。難得國慶長假,大着肚子,不敢跑遠,恰好澤居晉的球隊組織去沖繩打兩場比賽,順便度假,她也跟着去了。
在沖繩,每天睡到自然醒,在酒店裡等澤居晉比賽回來,然後一起去海邊,澤居晉下海,她就在沙灘上曬曬太陽,偶爾也跟去比賽場地爲他應援。
幾天假期過得飛快,臨回上海的前一天,因爲澤居晉對於自己能否照顧好產婦沒有什麼信心,於是和她商量:“要麼去東京待產好了,有早苗在,有熟識的醫生,再請歐巴醬前去陪你,我也可以去本社工作一段時間陪你。”
五月不願意:“放心好了,月子中心我已經考察好了,到時住到那裡去。晉桑只管照常工作就行,家裡的事情,根本不用你擔心。”
澤居晉問:“爲什麼要住到外面去?”
因爲家裡已經多了一個全職阿姨,雖然不住家,但從早到晚,一天差不多十個小時呆在家裡,而且前陣子又預定一個月嫂,恐怕到時家裡一下子多出很多人,小朋友再哭哭啼啼的,影響休息不說,還怕他嚴重不習慣,所以就悄悄去考察了幾家月子中心。
結果他說:“sa醬住到外面去,那我怎麼辦?”
五月看他一臉被拋棄的小奶狗的受傷表情,不禁好笑起來:“要麼你也跟我一起去住?”
“如果我也去的話,那和住家裡有什麼區別嗎?”
她想一想,也是,就放棄了去月子中心的想法。
五月的整個孕期都挺順利,除去吐了兩個月,其他的罪一樣也沒遭,爲此,她時常感謝自己肚子裡的女兒。結果到後期,好好的,突然早產四周,和澤居晉兩個人都嚇得夠嗆。
一月頭上,五月照常在阿姨的陪同下去產檢,檢查下來,醫生說:“今天就辦理入院手續吧,明天安排手術。”
五月一驚:“還有四周纔到預產期呢。”
醫生給她看報告,和她解釋了一大堆,大意是指標不好,b超下的羊水有光點,羊水渾濁,拖下去小孩子會有窒息的危險。云云。
她留在醫院裡,自己給自己辦理住院手續,叫阿姨獨自回去收拾待產包送到醫院來。把住院手續辦好,又給月嫂打電話,告知自己要提前剖腹產,請她務必於明天之內到醫院來。
獨立慣了的人,這個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只有澤居晉沒有通知。因爲是年末,工作比平時要忙很多,除了月次和年度決算以外,還有新年度計劃的制定等,出差也相對集中。
澤居晉這天就出差去了外地,她怕他會擔心,所以沒說住院的事情。阿姨本來是不過夜的,見她一個人獨自住着一間病房,不忍心離去,就陪她一起住了院,睡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牀上。
人在醫院裡,護士一會兒就過來檢查一趟,醫生也時不時的就過來巡房,她也沒覺得多擔心,臨睡前還和金秀拉打了半天電話,幫她分析了下她和錢沐之間的問題。
金秀拉和錢沐都不小了,兩個人的目的很明確,一開始就是奔着結婚去的,交往了差不多才兩個月,就開始談婚論嫁了,結果因爲雙方父母的問題,一直拖到現在,也沒個定論。
起因是錢父錢母,聽說兒子又找外地女孩,着實鬧騰了一陣子,還是老一套,又哭又喊,以死要挾,不過就陣仗來說,比五月那會兒好了很多。一是因爲兒子年齡漸大,剩女雖多,但沒房子這一點,卻是致命硬傷,所以挑選的餘地不多,行情和前兩年不好比。二是金秀拉是上海戶籍。金秀拉進津九那會,趕上了好時候,那時候上海戶口政策相對寬鬆,且津九屬於高新技術企業,有戶口名額,公司就幫她申辦了上海戶口。
金秀拉有上海戶口,是大家口中的新上海人,錢母的反對理由就變成了:“我只會說上海話,我不要在家裡開國標!”
金秀拉纔不像五月那麼軟弱,聽到錢母這種言論時,默默把手機拿出來,打個電話給韓國的姐姐,說韓語。掛掉後,又打個電話給一個日本朋友,說日語。兩個電話打好,才和錢母說:“阿姨,我在外企工作,上海話沒什麼機會鍛鍊,說不標準,要不我們來比說外語好了。我比不上您,會的不多,也只會說三國語言而已。”
剛剛兩個電話把錢母給鎮住了。她沒想到這個女孩子比她家兒子還多會一門語言,說:“啊喲,我退休老太婆和你比什麼外語?會外語能讓我吃飯香一點還是讓我臉上皺紋少一根?”訕訕地進廚房幫着煮菜燒飯去了。
金秀拉到底善良,見錢父錢木在廚房忙活,錢沐回房間開電腦上網,就叫他出來幫忙做點事情。錢沐去了廚房,錢母忙把他推出來:“我們沐沐讓他打電腦去,我們把他培養到大,又不是爲了讓他做家務的。你們外地女孩子,從小做慣了的,以後家裡的事情就多做一點好了。”
這下輪到金秀拉無語了。她來上海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人家當面說“你們外地女孩子怎麼怎樣樣”。她雖是外地人,但論起來,層次卻遠在錢家之上。錢家是下崗工人家庭,金家在延吉卻是相當體面的一戶人家,爸爸是當地一家中學的校長,媽媽是一家國營企業的中層領導。否則一般人家,哪有能力把兩個女兒都送到國外去留學?
有句話叫做,父母的眼光決定了子女的格局。如果錢家沒有中五百萬彩票這樣的事情發生,錢沐的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但即便如此,金秀拉還是喜歡錢沐這種清秀相貌外加憂鬱眼神的套餐,所以始終捨不得放棄他,勉勉強強地和他交往着,但心裡總是疙疙瘩瘩的,就打電話和五月抱怨嘮叨:“他媽簡直了,說話做事比狗血劇還狗血,在這之前,我還以爲老孃舅節目裡的那些奇葩都是請的演員去演的。總之在她嘴裡,他兒子是天上的雲,別人家閨女是地下的泥。她看她兒子,簡直是怎麼看怎麼俊,怎麼看怎麼稀罕。”
五月內心根本不願意想起以前的事情,提及錢沐的名字,但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她一起說了錢母半天壞話,又和她開玩笑說:“將來你們生了孩子,可以叫金錢,或者叫金多多。”
金秀拉跟着笑了半天,問道:“對了,你家的名字起好了嗎?”
“前幾天有問過他,他隨口說了一句nana就很好,不過還沒確定下來。”
“nana?哪個漢字?”
那頭的五月沉默片刻:“……他沒說清楚,我也沒問。”
“我猜大概是奈,奈奈。當然還有一種叫菜菜,或是奈菜和菜奈,不過這幾個都比較土,不像是他喜歡的那種風格,還是澤居奈奈好聽。”
“他們家裡還有長輩在,他爸和他奶奶,感覺還是請長輩幫忙起名比較好吧。而且,他們家的名字都是單字,他妹叫優,他爹叫寬,他過世的爺爺叫清,兩個字的,肯定行不通吧。”
“那真是太可惜了,澤居奈奈,sawainana,聽上去嬌俏又可愛。”
“睡啦,晚安。明天下班記得來看我和我家小寶貝。”
嘻嘻哈哈說笑半天,給澤居晉發了一個晚安,躺倒睡覺。
第二天,澤居晉從外地回上海,小唐去機場接他,因爲還是上午,把他直接送去了公司。下午,他在主持開投資會議時,五月發短信給他了,告訴他自己已經入院一事,剖腹的醫生定下來了,並且兩個小時後就要動手術,需要他來籤個字。
他每隔幾個小時就會和她聯繫,或是短信,或是電話,聽她聲音如常,旁邊還有阿姨的聲音,到現在都還以爲她在家裡好好的呢。看見“手術”二字時,腦子嗡的一聲響,接下來就看見呂課長的嘴一張一合,也沒聽見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他在收到短信後堅持了大概有五分鐘之久。事後看見時間是五分鐘,但在當時,這五分鐘長到讓人難以忍受,漫長煎熬,似乎比一輩子還長。
本來是想等會議結束再趕過去的,但五分鐘後,他就頂不住了。呂課長正滔滔不絕,忽見旁邊澤居晉“騰”地站起來,合上筆記本電腦,拿上資料,說了一聲“不好意思,有急事”,不顧別人反應,挪開椅子,急匆匆走了。
新來的翻譯和呂課長悄聲說:“大概是不舒服,臉色一下子變了。”
五月早上起來的時候還是鎮定自若,和阿姨以及月嫂聊聊天,說說話,身體也無任何不適,內心一度懷疑昨天不過是誤診。
早飯吃好,手術的醫生確定下來後,護士來告知準確手術時間,和她開玩笑說:“你的這個醫生姓張,我們叫他張一刀,很有名的,有很多產婦都指名要他來剖呢。”
她心裡終於確信這件事情是真的了,早產四周這件事情,是躲不了了。估摸着澤居晉也該回上海了,就給他發短信,叫他來醫院。
澤居晉趕到醫院時,五月已經換下病號服,做好手術的準備了,兩個人一站一躺,在手術室門口匆匆說了幾句話。
澤居晉簽好字,仔細聽醫生的助手解釋提早手術的緣由,一邊眼睜睜地看她被推入冰冷的手術室。手術室的門被關上的那一霎那,媽媽紗月渾身是血躺在手術檯上的情形即刻浮現眼前。他開始出冷汗,開始心生怨念,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爲了生一個小孩子,而將自己置於如此危險的境地?
這個時候,他已失去思考能力,只在心中反覆問自己:如果她發生什麼事情,你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
猛烈而又尖銳的痛苦如同漲潮海水,從四面八方洶涌而至,將他整個人淹沒其中。如果說在會議室等待的那五分鐘是煎熬的話,那麼,在手術室門口等待的這一個小時,於他而言,就是地獄了吧。
手術室內的五月做了半麻手術,麻藥生效的那一刻,她開始哭了,並不是慌,也不是怕,只是莫名其妙的,一陣悲嗆與心酸涌上心頭。心想,副作用來了。然後眼眶就發起澀來,等到察覺過來的時候,兩行溫熱的眼淚已經順着面頰流下來了。
五月眼淚狂流,心裡想,他在外面肯定會很擔心吧,要是我出了什麼事,他肯定會很難過吧。也許我不該這麼固執,也許我不該每次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爲什麼每次都要逼迫他,使他不開心?鍾五月,你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要怎麼樣你才能真正安心?
手術檯上五月大聲的抽泣聲驚動了護士,護士正在和主刀醫生熱烈地聊着一個選秀節目,探頭往她這裡看了看,笑道:“有咱們張一刀在,怕什麼怕啦。不用怕!再忍一忍,馬上就好了!”
手術的過成非常順利,時間沒有過去很久,醫生就宣佈手術結束,出了手術室。剛剛安慰她的那個護士把一個光溜溜紅通通的小孩子抱給她看,屁股對着她的臉:“看,女孩子。”
她疲憊非常,大腦處於放空狀態,眼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了,小孩子都沒看清,就被護士抱走,稱分量去了,過一會兒,回來告訴她說,小孩子五斤一兩。
然後,她被推回自己的病房,來時一個人,回去時,懷裡多了一個柔軟的小娃娃。
回病房後,沒過多久,歐巴醬打來電話,可以聽得出,老人家高興非常,不過五月這個時候麻藥的效力剛剛過去,傷口漸漸感覺出疼痛來了,且渾身發冷,說話時,上下兩排牙齒不停地碰撞。喝下一大碗熱蘿蔔水都無濟於事,叫月嫂用被子拉到脖子下面,壓緊。
歐巴醬在電話裡說了很多話,她話說得斷斷續續,幾乎成不了句,就“嗯,好的”附和。
慰問她後,歐巴醬又向不能乘飛機來看望她表示道歉,最後笑着和她說:“對了,關於這個孩子的名字,因爲是澤居家的長孫女,所以歐巴醬特地問了孩子爺爺的意見。爺爺說女孩子就叫‘葵’這個名字吧,歐巴醬覺得不錯,sa醬以爲呢?”
她說:“我聽晉桑的,歐巴醬和晉桑說就可以了。”手發顫,手機都拿不穩,趕緊讓月嫂把手機拿去給澤居晉接。
澤居晉把電話接過去:“這孩子的名字,我自己會看着辦的,不需要他們操心……我知道她是長女,這點無需歐巴醬刻意提醒……”大概是被歐巴醬說了,想說的話沒能說完,顯得悶悶的,唔嗯了幾聲之後,“總之葵這名字太俗了,不喜歡……”
歐巴醬不知道對他說了什麼,又唔嗯了幾聲,掛掉電話,沉默片刻,對五月說:“這孩子的名字,就叫葵吧。”
五月說:“我覺得葵就很好。”轉過臉去,親了親和自己並頭躺在一起的女兒。
月嫂這時起就開始“葵妹、葵妹”地稱呼起小朋友來了,給小朋友喂下第一頓奶後,笑着鼓勵澤居晉說:“要不要來抱抱我們葵妹?”
剛出生才兩三個小時的小朋友,皮膚是醬紅色的,頭髮總共也沒幾根,腦門上結一層厚厚的乳痂,臉蛋上稀稀拉拉長了很多脂肪粒,熟睡時皺着眉頭,兩隻小拳頭緊緊握在腦袋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他過來,彎下腰,對女兒看了兩眼,在心裡說了一聲好醜,跟受驚似的趕緊走開:“還是不要了,謝謝。”
晚上,五月帶着葵妹睡,月嫂睡在隔壁,叫他回家去休息,他卻留了下來,睡在一張臨時加的摺疊牀上。夜裡,五月傷口疼,又擔心會壓到睡在身旁的小朋友,總睡不實,迷迷糊糊中,聽旁邊澤居晉也是,呼吸時輕時重,總是翻身,於是輕聲叫他:“晉桑?”
“嗯?”
“晉桑今天擔心了吧。”
“嗯,擔心了,也很生氣。”黑暗中,他靜默了一瞬,“在等待的時間裡,想了很多,都是不好的事情。甚至想到,假如你出了什麼事情,那麼對於這個孩子,我大概永遠都喜歡不起來吧。”
“對不起,害你擔心。”她手伸到隔壁小牀上,摸到他的一隻手,緊緊拉住,和他十指相扣,“不過,在經歷那麼多事情後,我再也不會輕易離晉桑而去。葵妹也是,醫生好像說,如果體重低於2.5公斤,那麼就要進暖箱。她體重不多不少,正好超出一點點,這樣就不必進暖箱了,是個體貼父母又堅強的孩子。”
“總之你們無事就好。”頓了一頓,接着說,“和sa醬在一起後,有很多時候,看似我在主導,但其實是sa醬在推着我的後背前進。對於這一點,也許我應該感謝sa醬,否則我們也不會走到現在。但今天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心情,我不願意再經歷第二遍了。即便是sa醬你,也不可以一再挑戰我的底線。”
她慢慢流下眼淚,爲了不被他聽出,隔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有了葵妹就夠了。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嗯。”
“雖然我這樣做可能太自私,但是還是想向你說一聲,謝謝你使我成爲母親。雖然現在可能不怎麼開心,但是將來,晉桑肯定會成爲一個令我和女兒都引以爲傲的父親。”
“別說了,睡吧。”
又過半天,她問:“牀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沒關係,不用管我。”
“這裡的牀太小,明天還是回家睡吧。”
“說了不用你管。”
“但是你白天還要工作。”
“我應該也有幾天假期,明天準備請假。”
五月倔強說:“不用,你年末工作那麼忙,這裡有兩個幫手,你去需要你的地方好了。”
到了第二天,他晚上又留了下來。月嫂看他一邊看手提電腦一邊悄悄揉臉,以及冒出胡茬的發青下巴,就和懷裡熟睡的葵妹說:“咱們葵妹的爸爸是少有的好男人和好爸爸呢。葵妹,你看,爸爸爲了你,都不願回家去。來,咱們讓爸爸抱抱。”
五月趕緊制止:“他不會抱小孩子,而且身上是西裝,會沾上奶味的。”說完這話,心裡一陣難過。
而在兩人說話的時候,葵妹的好爸爸已經已經躲到洗手間裡去了。
再出來時,看見五月正在餵奶,月嫂指導她:“你這個抱法不對,這樣大人小孩都彆扭,要這樣……”
他曾經可愛又純情的sa醬小朋友如今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給懷裡更小的朋友餵奶,這景象,簡直沒眼看。心裡一陣鬱悶,躺倒到自己的摺疊小牀上,委委屈屈又無比鬱悶地睡了。
住院第三天,葵妹開始出黃疸,不僅全身皮膚,仔細看,甚至連眼白都有點發黃,程度挺重。醫生沒開藥,只是叫多曬太陽,於是月嫂就把小牀推到窗前,房間裡暖氣開足,將小朋友脫得光溜溜的,全身上下只穿一張尿不溼,正面曬過曬反面,反面曬過曬正面。
一天日光浴曬下來,葵妹全身皮膚紅裡透着黃,黃裡透着黑,只要腰間和屁股上有一圈呈三角狀的、泛着不正常黃色的皮膚。
澤居晉晚上下班過來,一見,嚇了一跳,問月嫂:“抱錯人家的小朋友了?怎麼比葵還醜。”
五月一聽,差點氣哭:“即便是晉桑,說出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過分了。”
住院第三天,澤居晉東京本社出差兩天。第五天是從機場徑直趕到醫院來的,除了公文包,另隻手還拎着一袋東西,是兩瓶香檳,一問,原來又是他爹送的,爲了慶祝澤居家長孫女澤居葵的出生。
五月和他開玩笑說:“生了小孩子的是我,禮物不是應該送我嗎?”
“我也這麼認爲,所以爲你去定製了一份禮物。”拉開公文包,從中取出一個扎有蝴蝶結的漂亮禮品盒出來。
從懷孕到現在,嬰兒用品大都是歐巴醬和五月一起準備的,就連澤居寬和由美子,也給寄了一輛嬰兒推車到上海來。唯獨他這個爸爸,什麼都沒有想到爲小孩子亦或是她買過。所以五月對他今天的進步開心不已,直到打開包裝盒,看到兩個圍嘴,以及圍嘴上顯眼的logo:lv。
五月又差點氣哭:“去定製兩個圍嘴,一絲求絲me?!”
因爲葵妹黃疸,五月母女不得不多住了幾天醫院,直到第九天,才得以出院回家。
葵妹從早到晚曬日光浴,早被曬成了油光發亮的小黑皮。出院那天,澤居晉來接她們母女回家。出醫院大門,在外面自然的光線下一看,小朋友醜得令人不忍直視。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問五月:“這孩子,真是你生出來的?”
五月看着懷中的黑妞,也沒什底氣和他爭執了,安慰他說:“長大就會變漂亮了,放心好了。”心裡也嘀咕,自己和他的女兒,怎麼可以醜成這樣子?
五月回家安安心心做起了月子,期間沒有碎嘴婆婆的嘮叨,沒有討厭的親戚要應付,葵妹也格外省心,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月嫂和阿姨是老鄉,兩個人很說得來,互相看不順眼的情況也沒發生過,日子過得再開心不過。整個家裡面,除了澤居晉一個人外,可說皆大歡喜了。
澤居晉每天回來,都要好一會兒才能適應這個已經變得和集市一樣熱鬧的家。
家政阿姨嗓門大,多話。月嫂喜歡向他展示葵妹的尿不溼,報告葵妹今天吃了多少又拉了多少。剛丟下尿不溼,馬上又會端出特地給他留的月子餐來,有時是黑魚湯,有時是酒釀蛋,非要讓他也補一補。而臥室裡總瀰漫着的帶有一絲甜味的奶腥氣,會使他產生一種“我澤居晉竟然有一天會睡在這樣的房間裡?真是不可思議”的奇妙感。
以上種種,雖然會使他情緒莫名低落,但卻還不至於怎麼樣。使他最不可思議的是,曾經那個被他掃上一眼或是調笑一句,馬上就會臉紅的女孩子,現在已經能夠坦然地當着他的面掀起衣服奶孩子了。
只能說,生孩子這件事情,太恐怖。
這個時候,早苗還要來湊熱鬧,向他申請要來上海照顧葵妹和五月,他想也不想,馬上拒絕了。這個原本只應該屬於他一個人的空間,現在塞了一屋子人,大大小小五六個,已經不堪重負,再多一個人來,他怕自己會瘋掉。
不過被迫和五月一起坐月子的日子只過了兩天,春節前夕,他又要回本社開會,還有其他的工作等,差不多要在日本呆上十來天,心裡多多少少有點竊喜,卻在臨行前問五月:“你要是自己在家裡應付不來,我把行程取消也可以。”
五月說:“不要緊,家裡這麼多人,一個小孩子總照顧得了的,你工作要緊。”
在日本將近兩週的工作做完,再次回到上海,家裡還是老樣子,唯一有變化的是葵妹。
滿月的葵妹不像剛生下來時那麼愛睡了,黃疸完全好了,長相也完全變了個樣子,長開了。小臉蛋圓乎乎的,皮膚白裡透着紅潤,頭髮濃密而柔軟,眼皮既不是他的單眼皮,也不是五月的雙眼皮,而是內雙,眼梢微微上挑,俏皮又精神。
他這天回到家裡的時候,五月沒出去歡迎他,是家政阿姨給他開的門。五月和月嫂正在浴室給葵妹洗澡,騰不出手來。月嫂一看見他,馬上向他報告說:“我們葵妹昨天出門了,去醫院了針疫苗,今天有點流清水鼻涕。”
葵妹大概是剛吃完奶沒多久,洗着洗着,突然“咕嚕”一下,吐出一大口奶來。
月嫂說:“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葵妹今天泡牛奶浴。”
葵妹漂在水裡,淌着清水鼻涕,沐浴着牛奶浴,任由媽媽和月嫂往身上抄水,小胳膊小腿在水裡劃來劃去,很舒服的樣子。
澤居晉拉來椅子,坐在澡盆邊上看了半天,忍不住笑說:“又萌又噁心,怎麼回事?”
五月把葵妹逗笑,得意道:“看,你不在的時候,我們葵妹會笑了,我們葵妹笑起來可好看了。”
月嫂端詳端詳女兒的臉,又對澤居晉看看,笑道:“我看葵妹和你們兩個都不大像。”
五月也笑:“十月懷胎,捱了一刀生出來的孩子,結果一點也不像我,真是討厭,又不是單細胞繁殖,難道是我基因太弱了?”
月嫂說:“和你是一點都不像,和澤居先生也只有眼睛那裡有那麼一點點像。不過說不準,現在還沒真正長開,到五六歲就能看出來了。”
兩個女人正熱烈地討論葵妹的長相,澤居晉忽然清了清嗓子,輕輕道:“她和媽媽長得一樣。”
五月沒聽清:“誰?”
澤居晉說:“這孩子,她和小時候的媽媽,一模一樣。”
夜裡,五月在身邊睡熟,大牀下面,放着葵妹的小牀,葵妹躺在裡面睡着。空氣裡,甚至連被子上都有奶味兒,大概是他不在的時候,五月把葵妹抱到大牀上來睡了。
澤居晉掀開被子,悄悄起身,坐在牀沿上,看着躺在嬰兒牀裡的那個睡夢中也在微笑的小小面龐。不知看了多久,他也微笑起來,忍不住去觸碰她的小小拳頭。手指剛剛碰到她,即被她在睡夢中攥住。
現在,他的手指被女兒柔軟的小手緊抓不放,一陣驚訝過後,他聽見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跳,呼吸隨之急促起來,心底深處涌上一陣難以名狀的、混雜着哀傷和甜蜜的感動來。
生命是如此的奇妙,竟然會在他的這個年紀,把他少年時期所丟失、所遺落的、所求而不得的,又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送還回到了他的手裡。
他起身,雙膝落地,跪倒在嬰兒牀前,對熟睡中的、長着天使一樣面龐的小孩子久久地凝視,並任由她攥住自己手指。
很久過後,小孩子餓了,在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與他對視良久。
小孩子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純淨,他幾乎無力轉開目光。小孩子又動了一動,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緊。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勢,輕聲和她說話:“葵,謝謝你成爲澤居家的孩子,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