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尤諸司滿身膩白的肥肉上,遍佈青黑色的掌印,顏色極爲濃烈恐怖,每一根手指都極長,極尖,指尖長長一段指甲劃出的血痕,傷口並不流血,卻是極刺目的殷紅……這絕對不是人類的掌印!
有人驚呼一聲,指着他,聲音都在發抖:“鬼掐!這是鬼掐啊!”
相傳厲鬼索命,不會一次讓人死去,而是要折磨你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醒來的時候,身上都會莫名其妙出現青黑色掌印,一日比一日多,五臟六腑一日日衰敗,愈到後來愈是苦不堪言……
直到此時,所有人才想起一件事,這些鬼鬧了這幾日,卻從未傷過一個人,包括尤家人。從頭到尾,只有尤諸司不斷傳出被鬼壓,被鬼絆倒,被鬼砸等等的傳聞……這樣一來,還有甚麼好說的?人可以受騙,鬼卻不可能認錯人。
炎炎烈日之下,衆人周身俱冷。就在這當口,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諸位。”衆人一起回頭,便見一個老人站在門前,白鬚白髮,高大瘦削。看形容,正是極少在人前露面的尤氏老族長。
老族長名叫尤長勝,便是前尤皇后的父親,身上掛着個輔國公的空銜。現如今雖然尤皇后沒了,但幸好他還有兩個好兒子,長子官拜太尉、次子爲五城司馬,所以他的族長之位,也就一直坐了下去。尤諸司是他的第三子,與朱琦葩的母親尤明心同爲劉姨娘所出。尤氏大房做官的多,二房卻是打理生意的好手,族中生意多半由二房長子尤諸連打理,尤諸司名義上幫忙,私底下卻是鬥雞走狗不學無術……現如今,更是鬧出了這樣大的禍事,直鬧的滿城風雨。
尤長勝擺手令身後的隨從扶起了李直林,又令人押住了身衫不整的尤諸司,一桶涼水潑下去,尤諸司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有點兒呆呆的,叫了聲:“爹……族長!”
尤長勝狠狠的瞪了庶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我必定查清楚,給李翁,給諸位一個交待。諸位若是肯信我,且先散去了罷!”
尤氏大族勢大,尤長勝的年紀又擺在這兒,衆人都不由得靜了一靜,李直林卻怒喝道:“教出這種不屑子弟,還有甚麼臉面在這兒倚老賣老?”
尤長勝的鬍子抖了抖,臉上着實有些掛不住,尤氏大族在京城乃至天下一向呼風喚雨,就連鳳來帝見了他也是禮敬有加,從來沒被人當面罵到臉上……但他畢竟老謀深算,深知此時已經犯了衆怒,姿態放的極低:“李翁說的是,是老夫管教不力,族人愈多,愈是良莠不齊……”
旁人見他白鬚白髮,顫顫微微,也不由得升出幾分同情,卻有人冷笑道:“老族長這話差了!管不好族人,跟管不好自己兒子是兩回事!”
另一人道:“既然老族長自承管教不力,倒不如直接綁了尤諸司交到官府,讓官府代爲管教一二!”
尤長勝不由咬牙,尤諸司是向來跋扈慣了的,忍不住就怒道:“我尤氏的事兒,甚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刁民管三管四,你小子不想活了麼!信不信我……”
尤長勝怒道,“閉嘴!”
尤諸司嚇了一跳,趕緊停口,猶恨恨看了那人一眼,咬着牙根,看在衆百姓眼中,直是憤怒之極,尤長勝生撕了他的心都有了,怒道:“還不把他拖下去!”
人叢有幾人互視了一眼,不曾吭聲,李直林也沒意識到這個動作的意義,仍舊梗着脖子怒視尤長勝。
其實尤長勝何嘗不知,此時送到官府纔是最好的處理,那樣尤家便得了大義滅親之名,之後不管尤諸司是殺是關是放,百姓的怒火都不會衝着尤氏來了……可是這一送官,無異於承認此事,鬧鬼跟其它任何事都不同,這可是怨氣沖天啊!尤氏族中,爲官做宰的不在少數,若是家中出了這樣的驚天醜聞,讓他們如何在朝堂中立足,光言官的吐沫星子就夠淹死他們了!
所以此事鬧的再大,也絕對不能認下!
尤長勝緩緩的道:“李翁,諸位,我這兒子年少輕狂,飛揚跋扈,不知做下了多少禍事,全是老夫管教不嚴,老夫先向諸位賠罪了!”
言畢深深一揖,族人紛紛上前攙扶,尤長勝顫顫起身,喘回一口氣:“諸位放心,有我尤長勝在此,絕不容族中有這樣的子弟!老夫即刻入宮,請皇上派下官員,三日之後午時,我會大開祠堂,與諸位大人和諸位鄉親,親審尤諸司!絕不會姑息縱容!”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李直林也不能再說甚麼了,尤長勝站了一息,滿面悲愴,拱手轉身,老態畢露,看上去倒也蒼老可憐。衆百姓議論紛紛,有人輕輕靠到李直林身邊,伸手扶住了他,溫言勸道:“李翁,人在做,天在看,尤諸司絕逃不過的……令愛在天有靈,必不忍老父受此折磨……還望李翁保重身體啊!”
李直林老淚縱橫,他本就氣病在牀,鬧了這一場,臉上竟現了頹態,站都站不穩,旁邊有人急上前扶了他,便將他半扶半架送了回去。
易容成武夫的慕容昶見人不備,上前拍了拍她肩,易容成少年的鳳卿卿回過頭來,眼中淚光閃動,輕聲道:“白髮人送黑髮人……着實太可憐。”
慕容昶當着人不便多說,只輕輕點頭,兩人隨着人流慢慢向外,趁人不備便拐入了小巷。到落腳的地方之後,寒慎徒、寒江雪、聞千里都已經在等着,另外還有一人,是白幻回千面閣之前傳訊召來,一人名叫周武,去了瑄王府假扮鮑恢,另一人名喚白重,據說是白幻的叔父,便留下來幫忙,那幾只鬼的面容裝扮,也多虧有他才如此活靈活現。
兩人一進門,聞千里便道:“這尤長勝的確老奸巨滑,這樣一來,既得了名聲,又爭取了時間,三天的工夫,要套甚麼詞兒,也都套出來了,要做甚麼安排,也都來的及。”
鳳卿卿點了點頭,一聲不吭的坐下。
她對付尤氏,本來只是以牙還牙的私怨,誰知聞千里一查之下,竟查出了無數事非,細細看來當真是喪盡天良,草菅人命。否則的話,她嚇嚇他們也就算了,就只衝着鳳來帝面上好看,也根本不會鬧這麼大。她從小就沒見過父母,嘴上雖然不說,其實頗爲渴望親情,否則縱與寒老頭脾氣相投,也不至於連回京城也不捨得分開。今天見李直林傷心欲絕,心情也很差。
慕容昶伸手揉揉她頭髮,一邊問影衛:“尤氏都是派誰去盯着的?”
影衛從屋頂落下,吭哧了一聲,聞千里道:“莫兄,是我的人去的。我想,事情鬧的太大,令長兄也許會去,影衛去也許會暴露,所以便命我的人去了。”
慕容昶點了點頭:“也好。”
鳳卿卿微微冷笑:“其實就算不查也沒甚麼,他們之後會怎麼做,猜也猜的出,就算他們想不到,有人也會提點他們的……只不過,我很好奇他們這場戲,要怎麼演下去。要知道,咱們的‘鬼’在他們眼中,可是真的呢!”
鳳卿卿說的沒錯,古人向來對這種玄異之事敬畏之極,那尤長勝再怎麼自恃身份,也不敢輕視找上門來的冤鬼。他豁出這張老臉陪情示好,終於哄走了聚在門前的百姓,門一關,已經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的進了大廳,尤諸連一向精幹,察顏觀色,直接吩咐人把尤諸司拎了過去。
這幾日尤家哪個不是膽戰心驚,聽得了這一出,二房三房的人也都趕了過來。尤長勝憤怒之下,猶不忘吩咐人清場,只留下了要緊的幾個,這才怒道:“諸司,究竟怎麼回事!還不說!”
尤諸司這幾日不管躲在哪兒,都逃不過惡鬼糾纏,着實被折騰慘了,又不敢對旁人說,不然也不會大清早跑出去喝花酒,喝到爛醉纔回家。這會兒酒醒了他比誰都怕,磕頭哭道:“族長,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尤長勝怒道:“還敢裝模作樣!那些魑魅魍魎,爲何不找別人,單單找你?你看看你身上這些鬼手印!難道我還能冤了你不成!”
尤諸司也知事情太大,哪敢認下,不住磕頭,尤諸連輕咳一聲,上前遞了個帕子,一邊貼了耳道:“三弟,須知惡鬼索命,不死不休……你好生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想辦法,請幾個高人來,難道還看着你死不成?若你還這樣一昧強撐,抵死不認,誰也救不得你!”
尤諸司被他一句提醒,登時停了哭,擡頭看了尤長勝一眼,他是尤長勝老來得子,雖是庶出,卻一向極得疼愛。且尤長勝主持尤氏幾十年,諸事無往不利,他從來沒見過有尤長勝解決不了的事情……想想夜來鬼影,何其陰森恐怖,尤諸司越想越怕,一頭撲到尤長勝腳下,嚎啕大哭:“爹,救我!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這件事說起來,倒真跟那李茯苓有關。
尤諸司本好-色成性,行事又向來無法無天,當日求納不成,一時惡念起,直接把人截在路上,便壞了她的身子,李茯苓掙扎不休,抓傷了他的命根子,尤諸司大怒之下,直接喝令衆隨從上前,可憐李茯苓嬌花軟玉一般的身子,被幾個隨從蹂躪的不成人樣……偏這一幕,被三昧齋的朱老爺朱博當場撞見,大怒斥責。於是尤諸司一不做二不休,便讓人打死了朱博。
尤諸司曉得闖了禍,惴惴不安的回家時,恰好出了朱琦葩當街轎震的潑天醜事,旁人都羞於齒及,更沒臉幫她撐腰,朱琦葩只能求到他這個親舅舅面前,聲稱那人是天工坊的君拂柳。尤諸司那就是個二愣子,也不管誰是誰非,便帶着朱琦葩找上門去……之後朱琦葩死了,尤諸司爲了給長姐出氣,趁機弄出了厭勝之術的事,又順手收拾了幾個早就看不順眼的商家,也把之前李茯苓的事,順理成章推到了天工坊頭上。朱博的事,卻是提也不敢提的。幸好朱博向來喜歡四處遊歷,數日未歸,家人一時倒也不曾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