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幌又是幾日,恰逢七月半。京城之中,中元節歷來是祭祖的大日子,上至皇宮,下至官宦平民,都需請出先人牌位,早午晚三次供奉茶飯,直至月末。
尤氏乃京城大族,觸角幾乎遍佈京城所有產業,樹大根深,子侄衆多,每至中元節,祭祖儀式更是隆重之極。忙忙碌碌到了晚間,尤氏族人齊集,按着輩份長幼依次祭拜……原本十分肅穆莊嚴,毫無徵兆的,忽有人短促的尖叫了一聲。
尤氏族長一皺眉,礙於祖先牌位在前,勉強忍着不曾呵斥,誰知只隔了一息,身後竟接二連三的驚叫起來,尤氏族長大怒,回頭掃了一眼那個方位,沉聲道:“正浩!”
被點到名字的是族長的親孫子,素來嘴快伶俐,可是這回族長連叫了兩次,他竟沒聽到,尤氏族長怒氣勃發,回頭喝道:“都噤聲!先人們都看着呢,吵吵嚷嚷像甚麼樣子!”
誰知不說還好,一說之下,那一片男女老少,竟齊齊驚呼起來,連滾帶爬的向後退去,一個着了藍裙的妾室臉都嚇白了,指着那處:“鬼!鬼!”
衆人下意識的擡頭,向那處望去,就見半空中飄着一個臉色青白披頭散髮的女鬼,身上衣服破碎零落,露出血痕滿布的肌膚,竟宛如活人一般,只是大張的眼眶內卻沒有瞳仁,望上去着實太過陰森可怖。旁人還好,就見尤氏族長的第三子尤諸司滿臉驚駭,拼命向後退去……
尤氏族長也是大吃了一驚,腿都有點兒發軟。可是此時滿廳都是族人,他若嚇倒了,還有誰能主持大局……終於還是咬牙道:“何處遊魂野鬼……你有何未盡之事,竟敢闖到我尤氏來!”
那女鬼緩緩,緩緩的擡頭,看着他,口鼻中忽然沁出血來,那血不似人類般緩緩溢出,反如泉眼般噴發,衆人直是驚怖欲死,拼命後退,諾大的祠堂亂成一團,空氣中腥氣撲鼻,轉眼間就滴滴答答落了一大攤,夜色下宛如血海。這下連尤氏族長也嚇到了,顫聲道:“你……是何人!你究,究竟有何冤屈……有話好說,莫要傷人……”
那女鬼一聲不吭,身影飄乎,地下大片的腥血漸凝成大片青霧,霧氣之中,女鬼緩緩飄起……被嚇尿的尤氏族人好一會兒才陸續回神,再看腳下時,方纔幾乎要漫過腳面的腥血,居然消失的乾乾淨淨,尤氏族長畢竟年紀大了,只覺得腳下虛浮,心驚膽顫,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
衆族人面面相覷,尤氏族長竟是站立不穩,長子尤諸華急上前攙扶,他也顧不上身在祠堂,便歪在椅中坐了,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忽然想到甚麼,猛然擡眼,看向諸人:“這是誰造的孽!誰認識這女鬼?”
而這會兒,外面也都炸開了鍋。那尤氏祠堂外面就是護城河,河邊有無數百姓正在放河燈,這女鬼越飄越高,周身陰風陣陣,幾乎闔城百姓都看了個清清楚楚……
畢竟見鬼的多了,可都是驚鴻一瞥似是而非,有誰見過這樣堂而皇之出現在祠堂,還當着這麼多人!且久久不散!想假裝看不到都不成!而且人人都看到了,這鬼是從尤氏祠堂飄出來的,在尤氏祭祖的時候出現……這得是多大仇啊!
於是在這個中元節過後,女鬼顯靈於尤氏的新聞,一夜之前傳遍了全城……
可是這件事並沒有完……誰也想不到,女鬼顯靈只是個開始,自這一天開始,尤家大院每至夜半,必有鬼魂出沒,有時是女鬼,有時是男子,有時是老人,有時是孩童……起初只是在尤氏祠堂之中,到得後來,闔府都是雞飛狗跳,和尚道士請了幾撥,鬼魂卻是越鬧越兇,極之猖狂。
直到有一天,四方醫館的李老爺子認出這女鬼竟然是他失蹤的女兒李茯苓。
這李老爺子名叫李直林,也頗是個人物,他本是神醫世家大理贏氏的傳人,在江北一帶素有活神仙的美譽,先帝時被召入御醫院,一舉治好了皇后頑疾,得先帝“回春手”之贊。後來卻因爲向來實話實話,不知掩飾犯忌,受人打壓,先帝又不肯放人。這李直林居然狠心打斷了自己雙腿請辭。先帝愛其才,終留了他一命,允他出宮。李直林養傷期間娶了現在的夫人,便留在京城開了一間四方醫館,膝下只有一女,今年十五歲,素來疼的像眼珠子一樣。李茯苓自小跟父親學習醫術,十二歲起便代父坐堂,雖覆着面紗,仍舊嬌美婉約,醫術既好,爲人又十分慈悲溫柔,附近的百姓都叫她小菩薩。
就是這麼個女神醫,卻是第一個失蹤的,旁的店鋪雖也出了事,但終歸能找到個緣故,唯有李茯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直到這會兒,鬧鬼鬧的這麼兇的時候,忽然被李老爺子認了出來。
鬧鬼畢竟不是放河燈,百姓們避之唯恐不及,誰有膽子出來看,直到聽到李老爺子的事兒,纔有人壯着膽子出來認了認,這一認之下,衆人莫不驚駭,這女鬼面容娟秀,卻處處青腫,更別提身上淤血指痕遍佈,衣衫零落,這分明是被凌辱至死的啊!
既認出了李茯苓,旁人也都留上了心,尤其家中出過事的人家,很快便認出了夭折的幼子,落水的兄長,暴斃的老人……這次的鬼,竟有大半是傳言中被“厭勝之術”所害的人家!
李直林性子本極桀驁,老而彌辣,之前附近商鋪或有貪其財,或有懼其勢,大多都收了珺王府的銀子賣了店鋪,只有他悍然不懼,死守着一個四方醫館,日日去京兆尹府等說法,現如今乍然看到愛女的魂魄,幾乎心膽俱裂,在牀上躺了一日,才漸漸回過神來……起身就去了尤家大院。
附近百姓頗有些受過李直林的恩德,一見他柱着柺杖往尤氏走,便自動自發的跟上,一路攙扶照顧,老爺子直接到了尤氏門前,也不顧門房阻攔,舉着拐仗就砸向尤氏大門:“尤諸司,你給我滾出來!還我女兒的命來!你……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一邊罵着,便是老淚縱橫。
衆人譁然,人越聚越多,尤氏族長也被驚動,可是李直林畢竟是在皇家掛了號的人物,周圍又有無數雙眼睛,尤氏也不敢拿他怎樣,便有管家的二房長子尤諸連迎出門來,過來攙扶李直林,比往日謙恭了不知多少:“李翁,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有甚麼誤會……”
李直林壓根就不吃他這套:“讓尤諸司滾出來!”
尤諸連陪笑道:“三弟去了江南,不在家中,李翁有甚麼事,直接同我說就好。”
李直林怒喝一聲:“他害了我女兒!你可能替他償命!”
“這個麼……”尤諸連也有些笑不出了,輕咳道:“李翁,你失了愛女傷心,倒也無可厚非,可是這與三弟又有何關係?爲何要找上我尤氏……”
李直林雙眼發紅,一把扔了拐仗,一步步逼上前來:“那日尤諸司看到我苓兒,當場便要輕薄,苓兒叫嚷之下來了人,那畜生才放手,之後三天兩頭到我醫館,無事生非,調三撥四,還喝令手下揭了苓兒的面紗……又派人說合要納她爲妾,我把人趕了出門,第二日,我苓兒便失蹤了……現如今月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若不是她死後顯靈,我至今都不知我女兒被人害成這麼慘!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不是尤諸司那個畜生還有誰!”
尤諸連已經徹底笑不出來了,當日祠堂祭祖,他本來就跪在尤諸司旁邊,女鬼出現時尤諸司驚謊失措的神情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只以爲他是被嚇到了,現在想想,他分明是認識那女鬼!分明是心虛!難道這就是最近鬧鬼的緣由?
衆人更是齊齊譁然,尤諸司向來貪花好色,無所顧忌。年方過弱冠,房裡小妾倒收了十幾個,他糾纏李茯苓的事情也有不少人親眼見過,李茯苓失蹤之後本來也有不少人懷疑他,可是隨即出了厭勝之術的事,便把方向帶歪了……現在想想,就算厭勝之術有用,也不過是壓伏周圍商家的運勢,怎可能好好的大活人就這麼失蹤了?
再回過頭來細想想,這次出事的店家,不是死人就是起火,無不損失慘重,只有尤氏的店鋪,只是自己嚷嚷着丟錢丟貨,不痛不癢的,誰知是真是假!難道尤氏竟是賊喊抓賊不成!
兩邊兒正自僵持,忽聽有人醉醺醺道:“什麼人堵在我家門口!還讓不讓爺回家了!滾開!都給爺滾開!”
衆人紛紛回頭,便見尤諸司喝的雙眼泛紅,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這會兒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不只李直林,就連那些家裡出事的店家也都撲了上去,又踢又打,尤諸司身後的隨從嚇了一跳,急急上前救助。頓成了一場混戰。
站在街角的幾個人迅速掃眼四周,無聲無息的匯入了人羣之中,一雙雙手擊在尤諸司身上,尤諸司叫的殺豬一般,尤諸連急上前幾步,本想幫忙,可是看羣情沸騰,猶豫了一下,一咬牙就退了回去。
那邊尤諸司喝的七顛八倒,站都站不穩,在地上滾來滾去,撕扯之間不知怎麼撕拉一聲,有人撕開了尤諸司的衣服,衆人不由驚呼後退,連那幾個隨從也嚇的臉色發白,猛然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