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同時腳下一頓,鳳卿卿轉回身,看了樓聽雨一眼:“小哥,你放心,我沒這麼嬌弱。”樓聽雨微微斂睫,鳳卿卿隨即伸出手,悠然道:“君姑夫,讓我去,總得給個東西吧,我總不好拿手捏過來,我敢捏,你老人家也不好接呀。”
君不識看她笑眯眯的,倒不由得一怔,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便從懷中取過一個玉製的器皿,交了給她,鳳卿卿一扭頭就去了靜室,也不知是不是癔想,在外頭便聞到隱隱的血腥氣。雖然這種味道不燒時不會成蠱,可爲防萬一,屋外還是覆了厚厚的棉被,影衛也都包着浸了藥的帕子,一見她又要進,影衛齊齊擺手。
其實這會兒,倔強意氣上來,那噁心驚懼反而淡了許多。鳳卿卿定了定神,一頭衝入,金妖婆已經剝到了肩頭,只餘下了胸口處尚有一些粘連,也許是刀工太好,炎魃身上只薄薄覆了一層血,面目宛然可見。
鳳卿卿打量了他幾眼,看他眉眼淺薄邪氣,於是冷笑一聲:“你長的真夠難看的,一看就不像好人,怪不得要搶人家的臉。”
“那又怎樣?”炎魃冷笑道:“他不會武功,就活該被我搶!現如今你們就算剝下來,也安不回去了!”
好,夠狠!夠毒舌!鳳卿卿這會兒哪有力氣跟他鬥嘴,不由得怒瞪了他一眼,金妖婆呵呵笑着扯起手裡的人皮,“夫人膽子好大,喜歡看剝皮?”
混蛋混蛋!喵的老妖婆!她分明是成心嚇她!鳳卿卿捏緊了拳,只覺得頭髮都豎了起來,好像整個人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寒毛直豎,全身發抖,陣陣作嘔,一個一臉若無其事,還對那人皮打量了幾眼,然後遞出手裡的玉盅:“給我一點兒!”
她不說做甚麼用,金妖婆居然也沒問。她呵呵一笑,毫不猶豫的削下一小片,就甩到了她手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人皮只有一半進了玉盅,另一半搭在她的手指上,溼嗒嗒的,鳳卿卿只覺喉間作嘔,全身抑不住的發抖。卻不願在這兩隻惡魔面前露了怯,於是咬着牙,一點一點縮回手臂,用蓋子把肉撥回盅裡,蓋上蓋子,扭頭就走。
金妖婆倒是停了一停,慢悠悠的道:“這九龍族的血脈,倒真是很特別呢!”
炎魃卻有些深思,緩緩的皺起了眉心。
那邊鳳卿卿已經一路奔回了房,抖着手把玉盅外面擦乾淨,給了君不識,影衛送上水來,她開始拼命洗手,拼命洗手,樓聽雨急急過來扶她,鳳卿卿實在忍不住,抓住他衣袖,哭出聲來:“好可怕!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可怕……”
樓聽雨十分心疼,不住輕拍她的肩,一邊柔聲道:“沒事了,不要再想了……”
鳳卿卿猶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抽嗒搭的站起來,拿袖子抹淚,小模樣極是可憐。樓聽雨虛扶了她手肘進房,將她扶入座中,看了君不識一眼。饒他性情極之柔雅,也不由得帶了些怒意。
君不識冷冷的道:“怎麼?就連你也知心痛?不過是這麼一點小事,她根本毫髮無傷!那我們好生生在百草居,忽然有人衝進來,出手就傷了阿菲,若非我是大夫,只怕阿菲連性命也是難全,我又當如何?”
鳳卿卿哭聲一停,樓聽雨也不由得一怔,神色登和,君不識起身,將玉盅收起,淡聲道,“如此,我們兩清了。若你不忿,儘管再來!”
鳳卿卿忽道:“君姑夫,其實也不能算兩清。”
君不識腳下一頓,鳳卿卿眨眨哭腫的大眼睛,神情十分認真:“我無意中連累了你們,嚇一場是應該的,可是那些傷了青姑姑的人,跟炎魃他們,就算不是一個人,也一定是一夥人……這麼大的罪過,君姑夫一定要先讓他們的算盤落空,再讓他們自食其果,纔算兩清了。君姑夫你說對麼?”
其實鳳卿卿只是覺得,嚇都嚇了,又不能嚇回去,不趁機提提條件不是白嚇了麼……君不識實在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拂袖而出。
樓聽雨緩緩的擡眼,看着她。她的眼睛又紅又腫,眼睫毛上還掛着淚珠,小臉蒼白,聲音也啞啞的,可是一本正經下說詞的模樣兒,着實可憐可愛,讓人看着聽着,便直軟到心裡去。
只可惜鳳卿卿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膽量。
雖然她很想咬緊牙關,不想慫給壞人看,可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金妖婆烏黑乾枯的手,長長的指甲捏着血淋淋的人皮,溼嗒嗒甩在她手指上,血腥撲鼻。她猶對她咧嘴一笑,露着黑乎乎的牙牀……又是恐怖,又是噁心。一整晚沒能睡着,早上懨懨的爬起來,飯一端進來她就吐了,胃裡早就空空如也,吐的全是清水,卻怎麼都抑不住。
接連兩天粒米未進,喝口茶都要吐,夜裡點了睡穴才能勉強睡一會兒,穴道一解立刻驚醒,才兩天就蒼白的不成樣子。一家人都急的不得了,想盡辦法,可她死活就是吃不下。
鳳卿卿也急啊,這前有狼,後有虎,馬上就是神誕,又是一個必定要草原衆族齊集的時刻,諸事繁雜,步步危機,她又頂着個騰格里天神的身份,千百雙眼睛盯着。她是真不想拖後腿,奈何怎麼都忘不了……
君拂柳再端上白粥的時候都快哭了,鳳卿卿也想哭,拼命的看天看地想東想西,可還是沒忍住,一歪頭就吐了。
有人掀簾子進來,君拂柳擡頭一看,登時大怒,把勺子往碗裡一丟,冷冷的看他,君不識全不在意,坐下來,直接伸手:“把脈。”
也不知是誰跟他說了,居然特意來把脈。其實鳳卿卿心裡煩的要死,也慪的要死,眼前要是寒江雪或者樓聽雨,早就遷怒,把茶杯砸過去出氣了,可是跟君不識實在沒這個交情,只得把手腕送上,君不識只觸了觸指,便淡淡的道:“心病還須心藥醫,若不能自己想法子忘了,旁人再怎麼也是幫不上忙。”
全是廢!話!她要是能忘,還用他瞎叨叨麼!
鳳卿卿無力的看着他,君不識想了一想,忽然站起身:“你跟我來。”
君拂柳怒瞪着他的背影,鳳卿卿想了一想,安撫的拍拍他手背,站了起來。
君不識帶她們去的,居然是湛塵所在的靜室。還未到門口,鳳卿卿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得微微一怔。她着實不想在這種時候,還要攪湛塵清靜,可是來都來了,想想還有多少事情等她做……鳳卿卿咬了咬脣,掙開君拂柳的攙扶,慢慢走入。
湛塵如今的情形,用君不識的話來說,不過是一團神智暫存的活肉,可不得不說君神醫“生死人肉白骨”也不是假的,這才短短兩日,看湛塵時,居然已經有了點兒精神,一見衆人進來,他慢慢坐起,居然坐的甚是端正。
雖然他的確是有爲高僧,且鳳卿卿心中對他十分敬重,可是靜夜之中,幽幽燭火之下,他這副模樣,着實十分可怕……君不識接了燭燈,擺在兩人之間,擺手道:“都出去。”
君拂柳遲疑了一下。鳳卿卿定了定神,下意識的捏緊了汗溼的掌心,對他擺擺手,君拂柳又遲疑了一下,這才一步步慢慢退出,室中只餘了兩個人,鳳卿卿在湛塵對面,盤膝坐了下來,溫言道:“湛塵大師。”
湛塵似乎是點了點頭,鳳卿卿道:“報歉打擾了,我只是想來跟大師說幾句話。”一邊就極簡單的把騰格里天神的事情說了一遍,也包括炎魃之事,末了溫言道:“我們會盡力救治大師,大師若有甚麼心願,也可以同我們說。”
湛塵只微微點頭,隔了半晌,忽道:“施主。”
鳳卿卿應了一聲,他頓了一頓,低聲道:“你本不該在此,更不該與此間諸人有何交集,此時你既逆天而行,又牽扯社稷皇親,那中間有些磨難困苦,也是尋常,最終終歸平安吉祥,不必擔憂……只是你需記住,將來若遇至親之人,生死之事,須慎之又慎,對未必是對,錯未必是錯……”
至親之人,生死之事?湛塵聲音極輕,又嘶啞,卻仍舊帶着一絲清涼寧靜,每說一句話,都似乎耗盡生命。
其實君不識之所以引她來此,不過是個“以毒攻毒”的想法,心病還需心藥醫,讓她看着湛塵如今可怕的模樣,反而可以去除那天恐怖一幕的影響,可是鳳卿卿不忍心平白打擾,才說了這麼多,沒承想,湛塵半死之身,竟仍如此睿智通達,若他不曾遭此厄運,真不知是如何驚才絕豔的一方神僧。
鳳卿卿愣了許久許久,才輕聲道:“多謝大師,鳳卿卿記住了。”
湛塵手臂動了一動,似乎下意識的想合什,卻畢竟不能夠,他微張口,低低道:“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鉢囉耶,菩提薩埵婆耶……
語聲低的幾如自語,辭句也是含混莫辯,那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卻是揮之不去。鳳卿卿好一會兒,才坐起來,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低低的嘆了口氣。
君拂柳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滿眼擔憂,樓聽雨自不遠處的樹下徐徐走了過來,亦是雙瞳關切,甚至君不識站在一旁,神色雖漠然,也在打量她的面色。鳳卿卿忽覺得心頭溫暖,含笑道:“我沒事了。”
一句話尚未說完,眼前忽然一花,幾幅畫面飛也似的在腦海中閃過。鳳卿卿臉色大變,一句話都不曾說出,便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