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幾個病人之後,尚震心裡漸漸有底了,也不像一開始那樣緊張了。
尚震發現自己的工作其實並不複雜。比如一個發熱咳嗽的患者,他只需簡單給患者聽診幾下,然後開個胸片和血液的檢查就行了。接下來的檢查由導診護士負責,檢查結果則直接由楊曼麗來看,最後由楊曼麗來決定是否用藥或者收入院。
尚震漸漸發現,原來自己只是個“傀儡醫生”而已。
但是傀儡醫生也是醫生,看着那些患者十分客氣而恭敬的叫自己醫生,尚震心底還是有些許的滿足和自豪感。
可惜,這股自豪感並沒有維持多長時間,便被一盆涼涼的冰水澆滅了。
事情,起源於一個腦袋捱了一拳的牌友。
患者劉成,因爲打牌和別人起了爭執,結果腦袋捱了一拳。劉成氣不過,又是報警又是叫救護車,準備狠狠教訓一下對方。
就這樣,救護車把劉成送到了長鬆醫院的急診,送到了尚震手中。
尚震仔細翻了翻劉成所說的捱打部位的頭皮,連一點淤血都沒有。再加上劉成說話清晰,精神飽滿,尚震早已看出了他有裝病的嫌疑。
是啊,捱了一拳頭而已。尚震小時候打架,腦袋也經常挨拳頭的。會有什麼事呢?
尚震剛剛檢查完畢,只見劉成已然從診牀上坐了起來。
“喂。醫生,我是不是應該去做個什麼傷情鑑定啊?”
“你這個傷,鑑定也是啥都不算的。”尚震笑着答。他鄰近畢業時曾在急診外科見習過,所以對於傷情鑑定他也有所瞭解。
按照常規,每一個患者的具體處置他都應該去問一問楊曼麗,可是,面對眼前這種情況,尚震覺得沒有什麼必要了。
他開解了劉成幾句,劉成氣漸漸消了,最後他拿着掛號票高高興興離開了醫院。臨別時,還說要和尚震交個朋友。
尚震以爲自己不但輕鬆搞定了一個病人,而且還化解了一樁糾紛,怎麼說都算功勞一件。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劉成剛走,一直用餘光觀察事情進展的楊曼麗卻藉着洗手消毒的間隙,路過尚震身邊,並冷冷扔下一句,“跟誰學的毛病?”
這一句話,讓尚震剛剛建立起的自信就像被爆拆的樓房一樣迅速垮掉。
尚震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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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時,食堂送來了盛裝好的盒飯,包括尚震在內的幾個急診醫護開始輪流在休息室吃飯。
尚震剛低頭吃了幾口飯,馮磊便笑着走進休息室。尚震見狀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
“馮主任。”
“你吃你的。”馮磊過來將尚震摁回座位,過了會兒之後,才緩緩問道,“怎麼樣,這一上午幹得還好吧?”
此時,尚震正因爲楊曼麗的那句話心裡有些彆扭,他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和馮磊說。因爲他不想剛來科室就背上一個愛打小報告的頭銜。
“是不是因爲那個腦袋捱了一拳的患者,心裡有些不舒服吧,呵呵。”馮磊一邊笑,一邊掏出一支菸點上。
尚震恍然明白,原來馮磊看似大大咧咧,但其實對急診室發生的事情一直有所掌控。
既然已經說開,尚震也沒必要隱瞞了,他敞開心扉問道,“馮主任,那個患者,我的處理有什麼問題麼?”
“哎,怎麼說呢。”馮磊吐了口煙,“這個……不是說針對一個患者的處理方式的問題,而是關於你整個處理患者的指導思想的問題。”
“啊?”聽了這話,尚震感覺有些雲裡霧裡,看病而已,怎麼還扯上指導思想了?
馮磊知道尚震沒領會他的意思,於是直接改換成通俗的語言,“好吧,換個方式。就單說那個腦袋捱了一拳的患者,你百分之一百確定他沒有任何問題?”
尚震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他當然知道,對於現代醫學而言,沒有什麼是百分之百的。
“好。那麼我們假設一下,這個患者有百分之一的機率,被一拳頭造成了隱匿性的腦損傷,但是早期並沒有表現出來。你連頭CT都沒給人家拍,就這樣把人放走了,而且沒有任何簽字,那這百分之一的風險,就等於是你承擔了,懂麼?”
尚震沉默。
“當然,你可以認爲,百分之一是一個很小的概率,即使承擔了也無所謂。那我們就來算一算。假設,你在急診工作,每個班遇到一個類似的患者,一年下來,這樣的患者便會輕易超過一百。也就是說,按照你的工作方式,每工作一年,便會放過一個漏診的腦損傷的患者,如果這個患者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引發了投訴事件,那就意味着你將用半年的時間,來置身於一場醫療官司。”
這番話,讓尚震不覺吸了口涼氣。
馮磊點了點菸灰,面色和語氣都漸漸嚴肅起來,“尚震,你上過法庭麼?”
尚震搖搖頭。
“到目前爲止,我可已經上過六次法庭了……”
“啊。六次?”
馮磊見尚震的吃驚的表情,急忙笑着搖手糾正,“可別誤會啊。我當值班醫生時只上過一回,其餘幾回,都是作爲科室主任,替手下醫生去上的。”
“哦。”
馮磊的話,讓尚震有些隱隱擔心了,那個劉成該不會是什麼隱匿性的腦損傷吧?
馮磊觀察着尚震的表情,繼續道,“怎麼樣?現在開始擔心了吧?這纔是眼下做醫生的真正的感覺呢。每天,都如履薄冰。如果一個患者處理的有些瑕疵,留下了隱患,也許會好幾天睡不着覺。”
尚震低頭不語了。
“不過,你也不用過分擔心,呵呵。”嚴肅的分析過後,馮磊突然表情又鬆弛下來,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笑臉。當然,上面的那些話,半真半假,如果他馮磊真是一個謹慎之人的話,理論上也不應該讓無證的尚震單獨坐診的。
所以,言傳和身教,對很多領導階層的人來說,向來都是兩回事。
“哈。以後注意就是了。再遇類似患者,傷到哪裡我們就拍到哪裡,不能臆斷。如果不同意檢查,那就讓患者自己簽字。記住一點就是,你永遠是一個向患者提建議的人,而不是一個替患者做決策的人。”
尚震心悅誠服地點點頭,他當然覺得馮磊的話很有道理,而且,這些道理是他以前在上課時或者醫院見習時從未聽過的。
這頭兒的教育剛剛告一段落,休息室的門被敲開,一個護士領着一個穿着校服的男孩走了進來。
“馮主任,這是我弟弟,他最近老說左側肋骨這邊有點疼,麻煩您幫忙看一下唄。”
“行,來吧。”
馮磊掐滅煙,讓那個男孩做了幾個擡臂抻腰的動作,然後又拍了拍他的左肋,詢問了幾句病史。
“沒啥事,估計就是肌肉抻拉傷,養一段時間就好了。”馮磊最後總結道。
“用不用拍個胸片,做個心電圖啥的?”那個護士有點不放心。
“用不着。”馮磊擺擺手,“養一段時間看看再說吧。”
“嗯。好的,謝謝馮主任。”感謝之餘,那個護士又朝尚震微笑點了點頭,領着他的弟弟出去了。
護士走後,尚震有些詫異了,馮主任你剛剛說過看病不能臆斷,但是……
馮磊彷彿能洞察人的心思一般,又笑着向尚震解釋,“這種情況可不一樣啊。等你以後成了手,這種朋友親戚找你看病的情況會很多的。這時,你完全可以不用避諱,依據自己的經驗,怎麼想就怎麼說……”說道這裡,馮磊還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畢竟,他們都沒有掛號。在沒有構成醫患關係的情況下,你用不着擔心他們會來告你,呵呵。”
尚震附和着笑了。
“好了,趕緊吃飯吧。”馮磊起身時又拍了拍尚震的肩,“別有什麼心理負擔。實話實說,你現在可比我剛畢業那會兒強多了,記得我第一次獨立給人看病時,說話都直結巴呢。”
馮磊走到門口時,似乎又想起什麼,轉身道,“對了。你師姐楊曼麗,就是那種破脾氣。大齡剩女都那樣,別往心裡去哦,但她人還是不錯的。呵呵。”
尚震被又一次逗笑了。
在尚震看來,在他所見的科主任中,馮磊並不是技術最高的一個,但絕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