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藝軒渾渾噩噩再次醒來時,已經又過去了一天。
自從截肢之後,他似乎對時間的概念突然模糊了。他會不時從噩夢之中醒來,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黑夜。剛開始的時候,他會問母親時間,可是,後來,他發現時間對於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了,8點上課?11點半吃飯?晚上10點宿舍熄燈?
……
和所有的截肢者一樣,付藝軒感受着自己那空蕩蕩的右腿,好希望自己仍在夢中,未曾醒來。
吱---
病房的門打開了,母親劉翠芳走了進來,她的手裡,拎着一大袋子的水果和營養品。
“媽,又有人來了?”
“嗯,是你的大學同學和老師。”
“他們,走了麼?”
“嗯,走了。”劉翠芳把那些東西堆在病房窗戶旁邊的牆角里。那裡,各種慰問品已經堆成了小山。
“怎麼沒進來呢?”
“他們怕打擾你休息,就把東西都交給我了。你們輔導員老師還讓我叮囑你,好好休養,別想太多。”劉翠芳一邊說着,一邊把那些慰問品一件一件排放整齊。
其實,劉翠芳在這裡說了個小謊,付藝軒的老師和那些大學同學原是想進病房探望付藝軒的,但卻被劉翠芳攔了下來。因爲,劉翠芳擔心那些個朝氣蓬勃又四肢健全的同齡人,會刺激到兒子。
“媽,我想喝點水。”
“嗯,媽去給你倒。”
劉翠芳把一杯水遞給兒子之後,側頭移開目光,迅速整理着兒子的被角。她一直竭力避免和兒子對視,因爲她怕被發現自己那剛剛在門外哭紅的雙眼。
付藝軒一邊輕輕泯着那淡然無味的白水,一邊看着正在整理被角的母親。
“媽,我又困了,還想睡會兒。”
“嗯,睡吧,啥時候餓了跟媽說。”劉翠芳接過水杯,放回桌上。
重新躺下的付藝軒,把身體慢慢轉向一側,背對着母親,接下來,他的兩行淚水,就像決堤的天河一般,滾滾而落。
爲了防止自己發出聲音,付藝軒用嘴死死地咬住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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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藝軒所住的病房,是個單間。
按理說,此時的長鬆醫院,普外骨外牀位均異常緊張,是沒有單間給傷員住的。但是,市領導來慰問事故的傷員之後,特別指示要妥善照顧好傷員,個個方面都必須給傷員創造最好的條件,穩定傷員的情緒。
結合市領導的指示,陳平志想出了一個妥善解決外科牀位緊張的好辦法,他把那些做完手術之後病情穩定的傷員,轉到了人相對較少的內科或者康復病房,這樣一來,雖然外科醫生查房時需要走很多路,但是,由於病房相對清靜,自然最適合像付藝軒這樣身體和心理均受到重創的患者休養。
付藝軒休養一週,隨着右腿截肢傷口的漸漸癒合,心情也漸漸有所好轉。究其原因,最主要是骨科醫生查房的時候,向他介紹了國內外一些十分先進的假肢,這些假肢安裝之後,經過鍛鍊,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和跑步。
眼見兒子的眼中又漸漸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劉翠芳那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些許緩解。
可是,就在劉翠芳的心情剛剛舒緩一點的時候,一件讓她煩心的事又來了。
付藝軒有一個表姐,叫做沈梅,曾經在某個事務所當過律師助理,她來看望了表弟之後,臨走時沒有留下任何慰問金,卻把劉翠芳悄悄叫出了病房。
因爲付藝軒現在所住的是康復病房,所以走廊相對清靜。沈梅見周圍無人,便開口悄悄問劉翠芳道,“三姨,旅遊公司那頭,打算賠給小軒多少錢?”
“唉,說是要賠60萬解決。”劉翠芳嘆了口氣,如實道。
“你答應了?”沈梅雙眼一瞪。
“沒呢。小軒現在這樣,我怎麼有心思談賠償的事?我告訴他們了,等小軒出院以後再說吧。”
“沒答應就好。60萬太少了。”沈梅鬆了口氣,又道,“不過,三姨,賠償這事兒不能拖,還是早定爲好,聽說這次事故死傷了好幾十人呢,弄不好那旅遊公司的保險額不夠,一下就破產了,到那時,小心一分錢也拿不到啊。”
劉翠芳雙眼茫然,愣了半天,吞吐道,“那……那怎麼辦啊,梅子?”
“三姨,要不這事我就替你跑吧,儘量多要點錢,也好讓小軒今後有生活有個保靠。”
“行,梅子,那這事就交給你了。三姨現在心很亂,沒功夫去忙這事,只能多辛苦你了。”
“三姨,跟我還客氣啥……對了,三姨,還有個事。”沈梅話鋒一轉,又道,“醫院方面,你打算怎麼解決?”
“醫院?”劉翠芳突然一頭霧水,“醫院怎麼了?”
“小軒一條腿沒了,醫院也不是一點責任沒有。”沈梅嚴肅道。
“醫院有啥責任啊?”劉翠芳有些吃驚。
沈梅靠近劉翠芳,聲音雖低沉,但話語間滿是鋒利,“三姨,你知道現在醫學現在都發展到什麼程度了麼?好的醫院,就連那斷掉的胳膊和腿,說接就能接回去。咱家小軒送來醫院的時候,腿還連着呢,怎麼就截了?這醫院做法肯定有毛病。要麼肯定就是有醫生不負責任。”
“是麼?”劉翠芳將信將疑。
“三姨,你把那天的情況,再仔細說我聽下。”
“哦。”劉翠芳慢慢回憶着,“是這樣的,那天,救護車把小軒拉到這個醫院的時候,醫生說是手術室都滿了,沒牀,讓我們轉院,後來我就求他們,然後,就有個實習醫生,把小軒推到了一個小屋裡,給止了血,然後就又來了一個什麼主任,說是手術室又有地方了,又給推進了手術室裡。然後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又有兩個醫生出來跟我交代說,必須截肢了,要不然可能命都保不住。我當時也慌了,然後就簽了字……”
“等等,阿姨,你說當時接診小軒的,是一個實習醫生?”
“是啊。”
忽然間,沈梅就像發現了什麼秘密,雙眼一閃,“行了,阿姨,我知道了,醫院的事也教給我吧。我保證讓醫院給小軒一個說法。”
沈梅說完,把包帶往肩上一順,轉身輕盈離去。
劉翠芳望着沈梅的背影,想叫住說點什麼,可是那嘴張了又合,終究沒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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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外科醫生辦公室內的長桌上,病例續頁,檢查單,簽字單……散落到處都是。在長桌的一角,曹小志坐在那裡,埋着頭不停書寫着病程記錄。
這時,肖珊提着個藥籃子走進了辦公室,她來到曹小志跟前,用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道:“27牀,還缺三個鹽水的處方。”
“噢。”曹小志擡起頭,從桌上那散亂的紙堆中,找出幾頁處方,然後動筆在上面刷刷刷書寫起來。
“下個週末,一起去我老家玩吧。”肖珊說這句話時,語氣也像在說公事一般。
“什麼?”曹小志忽然吃了一驚,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畢竟,除了工作上必須的交流,肖珊已經好久沒有在私下搭理他了。
“不想去算了。”
肖珊從曹小志手下面抽走處方,放進藥籃子裡,轉頭便走。
“我去。我去。”
曹小志連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