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十八道亭,以三虛蓮花峰上太虛宮最高,翹檐被喚作大庚角,因懸掛一柄曾屬仙人道家長者的佩劍而名動天下,此時身穿與龍虎道袍迥異的年輕道士,坐在道家仙長佩劍附近,腳下是一架長梯,容顏清逸的道士蹲坐在長劍下,手中拿着與仙劍模樣無異處,只是用木頭做的長劍愣愣出神,赫然是龍虎山天師府的上用劍天賦頗高的三清道士。
張目望去,雲霧翻滾,風起卷濤,龍虎三十六峰宛如海上仙島,心曠神怡,一片琉璃之地,耳畔是山上晨鐘悠揚,三清道士一時間有些出神。
太子殿下這些日子在龍虎山腰上的宮殿居住,整個龍虎山都跟着憂心忡忡起來,生怕惹得太子殿下一個不高興,就給整個龍虎山掀個天翻地覆,至於不管是三小真人的紅薯地,還是山頂上黃姓師兄的土豆田,這些細枝末節,三清道士從不上心,不怕遭受師兄的謾罵。想到這裡,三清道士略微失神,龍虎與武當雖然都是道庭,修的都是道教,但現在看來着實是不同,簡直是與人無爭與世無爭過了頭,偶有爭執,盡是一些讓三清道士不屑理睬的雞毛蒜皮,對此,三清道士也懶得去點評些什麼,反正也有愛湊熱鬧的師兄師弟去爭個面紅耳赤,只是歪頭瞥了眼道家仙人佩劍,劍名無法考證,道統典籍中並無記載,只有一些街談巷說遺聞佚事私下給這柄仙劍取了一些類似“雲端”“清霄”的名頭,聽上去極有氣勢,三清道士當然不會信以真,但這把仙人佩劍原本並無劍鞘確有其事,曾言“唯有天地,方可做此劍劍衣”,劍衣,即劍鞘,三清小道士看着手中木頭長劍發呆,實在哭笑不得,不知那個姑娘在雕刻這寶劍時候,是偷懶還是照着這名氣比作用大的多了長劍刻的。
前段時間跟姓黃的師兄問起,那傢伙扭扭捏捏說出真相,三清道士才知道是這姓黃的師兄年幼時候給掌教頭頂來了一泡尿,至於緣由,黃姓師兄是打死都不肯說了。
天師府裡,不說一件仙家道人留下的仙兵了,就是其平常用的碗筷,早就被藏於大殿供奉起來,層層符籙加持,裡外三層符紙貼起來,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靠近,可這把劍就是奇怪,掌教每月都會有幾日,將這把劍放出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龍虎山,規矩也太多了。
三清道士坐在高臺上,低頭看去,在山上頗有威嚴的三小真人正起手打拳,這位在修道還算年輕的真人一人在山腰間悠哉出拳,說來好笑,起初三小真人只是閒來無事,打打拳來給自己喂精神,但久而久之,還真的被其在拳道中咂摸出古韻高風,不僅如此,這打拳還越發上癮,每日晨鐘暮鼓兩次都來到大殿前練習,雷打不動。三小真人這套拳啊,起勢平淡,純任自然,總體而言,拳架是大圈套小圈,大圓換小圓,猶如春蠶抽絲連綿不斷。
三清道士從未見識過這套拳法,後來與他提起才知道是自己在殿前悟道有所感悟,延伸出來的一套拳法,三清道士雖自小習劍,但飽讀詩書,世上最難的工巧之書都能啃得下去,自然識貨,此拳意綿裡蓄千鈞,籠天罩地,形體自然,一來一回,只覺得水到渠成,沒有一點拖地帶水,不說實戰效果如何,貴在立意超然,三清道士看的出神,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滋生。
這樣下去,豈不是真能四兩撥千斤?
這是何等的可怕?!
廣場上,打完一套拳法的年輕真人做結束手勢,風姿翩翩,氣質倒也稱得上出塵二字。
一位駐足觀賞已久的年輕小道士上前與三小真人討教,說着說着就稱讚這拳練久了定可以道家心法貫通圓滑自然而一騎絕塵於同輩,三小真人聽着不得意不臉紅,喜開顏笑着擺手說哪裡哪裡,年輕小道士憂心忡忡說這套拳若是山上人人可學,難保不會被山下閒雜外人偷學去啊。掌教搖頭笑道不礙事,這套拳法勝在養生養神,多一人學去,龍虎就多一分功德。年輕小道士笑了笑,便不再杞人憂天,三小真人有這份胸襟氣度,那武當山就一百年都比不了!
三小真人見三清道士手裡握着木頭寶劍走下梯子,跑過去跟他一道行走,師兄弟兩人一同下山,路過的道人們紛紛停留下來問好,三小真人每次都會笑着迴應,三清小道士也是偶爾淡淡擡頭輕點一下,兩人的態度天差地別,自然在弟子們心中地位,渾然不同。但三清小道士從來都不去理會這些,將驢子脖子上懸上了木頭拔劍,搖搖晃晃,十分滑稽。
三小真人看着自己的師弟,越發的滿意,便笑道:“我剛剛在打拳時,感到古劍與你一絲共鳴,相信不用多久你的劍道就能真正拿出去做文章,到時候再跟掌教說一說,將殿前的古劍贈與你,也算是龍虎山爭光。”
三清道士不喜反怒,搖頭道:“什麼道家仙兵,都是身爲之物,劍道不成熟,就算給我絕世神兵,都不如人家一柄折柳桃花劍。”
三小真人不以爲意道:“擰巴矯情,我都不怕被掌教給訓斥,你就這般杞人憂天?罷了罷了,不要也好,我也懶得去費一些口舌。”
三清道士咧嘴一笑道:“師兄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山上山下人恐怕都知道我擰巴了。”
三小真人感慨道:“日子過得真快啊,太子殿下也有回去了,這一走啊,不知道何時才能在山上,我也要去閉關了,最新心神感悟好像上了一個臺階,爭取一個月出關吧,不然吳家少爺登臨龍虎,我可就見不到嘍。”
三清道士對此無動於衷,只是由衷慨然道:“閉關好啊,古人都說閉關則成仙,多多閉關,早就給龍虎再出個陸地活神仙,快活一生。”
三小真人嘀咕道:“什麼陸地活神仙,不都是道家整出來糊弄山下人的,神仙就是神仙,沒成仙之前沾沾天上仙氣就能成仙了?哪有那麼簡單。唉,不去說了,再多說你又要不高興,倒是你啊,要不這次就跟着太子殿下下山得了,還非得等什麼吳家少爺,到時候你又嘴皮子笨,兩邊都得罪了,有你好果子吃!不過嘛,作爲劍修,你能選擇吳家少爺,這點我倒是不意外的。算啦算啦,你的路,爲兄就不插手了,開心就好,反正龍虎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的,就跟黃師兄一樣,心在龍虎就好,在不在山上,無所謂。”
三清道士約莫是爲尊者諱,即便心中對道家有些東西不滿意,但三小真人的此舉頗有異議,仍是臉色平淡,不置可否。
三小真人帶着三清道士來到太子殿下居住的大殿外,屋外富貴氣異常洶涌,不得不說,太子殿下可能生來就是大富大貴,連只是住了一個月的地方,氣息都如此濃郁,若再給他住個半年光陰,豈不是真就成氣運之地了?年輕真人嘆氣再嘆氣,看着原先叫什麼牌匾的他不知道,只曉得那日太子殿下喝了個大醉,興致勃勃命人拿出筆墨,覺得大殿原先牌匾不夠氣派,又叫道士拿來備用的新牌匾,洋洋灑灑寫下太子殿三個大字。對於太子殿下跟她之間的恩怨情仇,他一個外人,總覺得霧裡看花,若說太子殿下不在乎她,三小真人打死都不信,爲了那有些事上傲氣到不可理喻的婢女,殿下吃癟的次數不在少數,山下的女子是老母啊。三小真人擡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這太平公主,活得實在不算太平。”
三清道士站在菜園外,看着唉聲嘆氣的年輕的三小真人,問道:“別光着急教訓我,你不下山走走?”
三小真人無奈道:“不敢。”
三清道士平淡道:“都敢叫囂的掌教將道家仙兵送於我,就不敢去山下看看?”
三小真人默不作聲,一如既往的膽小退縮。
三清道士冷笑道:“師兄啊,不是做師弟的逾越,我下山是因爲跟老掌教的約定,那你這是爲了啥?爲了龍虎山的氣運?還是榮辱興衰?”
三小真人搖頭道:“不是啊。”
三清道士轉身離去,留下一句:“這屆武當山頂三教辯論,你去還是不去?”
三小真人低頭掐指,道:“容小道算上一算。”
三清道士譏笑道:“算什麼算,反正怎麼算都是不下山,何必自欺欺人。”
脾氣好到讓人歎爲觀止的年輕真人輕聲道:“放你的屁!”
三清道士大笑而去。
……
剛從龍虎山頂下來的赤袍太子,一臉納悶,也不知自家婢女這幾日心裡在打什麼主意,好像是故意躲着自己似的,太子殿下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發呆,難不成她在龍虎山呆久了,真的沾了所謂的仙知之法?能預知自己要帶她下山?
太子殿下還是準備去一問究竟,畢竟此行下山,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上山了。
龍虎山立場特殊,就算是身爲太子殿下的他,也不能保證,下一次上山是何表情與氣勢。
走在婢女休息的簡單屋子前,大門不出意外的緊鎖,太子殿下襬擺手讓隱隱跟隨的五百弓弩精兵撤退,一陣有序的腳本聲響起,隨後這個山間小屋前,真的就只剩下兩人。
太子殿下等了一下,輕輕釦了扣門。
裡頭沒有任何響應。
太子殿下苦澀一笑,只得開口道:“齊雨,本宮要下山了,你跟不跟本宮走?”
裡頭還是沒有什麼聲音傳出。
太子殿下輕輕吸上一氣,又緩緩吐出,隨後又道:“你若是不走,也吱一聲啊,本宮要走了,不下山送個別?”
屋子裡頭,還是如初一般的靜寂。
太子殿下沒了耐心,他好凶,不耐煩的嚷嚷道:“齊雨你再不開門,本宮就把你這屋子拆了,把你衣服都是燒了,把你人給綁到太子府去!”
身前的緊鎖的大門終於是響起一聲嘎吱聲,一個腦袋探出頭來,是個美麗出塵的女子。
她對着他眨了眨眼睛。
他原本嚴肅的表情,一時間煙消雲散。
她輕聲問道:“真要走了?”
他輕輕點頭。
她又輕輕問道:“此行下山,短時間不能上山?”
他風輕雲淡的嗯了一聲。
她又問:“所以你剛剛是來跟我道別的?”
他一愣,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她展顏一笑,最後一問:“你要我跟你走,是不是?”
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她不知爲何,喜笑顏開,扭頭進屋,甩下一句,等我收拾東西。
這一日,先前浩浩蕩蕩帶着五百人上山的太子殿下,今日又大張旗鼓的帶着五百零一人下山。
五百匹快馬在官道上奔馳,震耳欲聾,如雷落地。
站在山頂上的三小真人見此壯觀景象,重重嘆了一口氣。
“地鳳對地蟒,真是百年難得一遇啊,老師啊,兩邊我都不希望出事,這個世界上,到底也沒有什麼兩全的法子啊?”
他輕嘆一聲。
“不問了,問你也是白問。”
他下山去了。
……
涼州陽城,驕陽當空,飛沙走石。
這一日沙暴驟起,堪稱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城頭望去,便是滿目塵土暴虐,透着股邊塞獨有的荒涼。但這等亂象,仍有兩人騎馬出城,守城士兵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正是暫時擔任吳家家主的吳妙兒與現任家主洛塵。想當初,邊塞守城的將軍之後親自登門都不見兩人有絲毫波瀾,今日到底是來的何許人也,竟然能驚動這兩家家主人物頂着風沙親自出城迎接?
陽城好久沒有颳起風沙了,吳妙兒一時還有些不適應,還好身邊有洛塵護道而行,不然指定今日得吃點沙子下肚,不過這倒無妨,畢竟是自家弟弟未來的弟媳婦,這做姐姐的,也算是賣了個人情給人家。
騎在馬上,看着外頭美景,吳妙兒不知爲何,感覺呆在陽城已經有了百年之久,感慨道:“江湖,真大啊。”
洛塵笑了笑道:“你這丫頭,又在打什麼主意?”
吳妙兒癟癟嘴角,不爽道:“洛伯伯這是什麼意思?妙兒只是在感嘆時光匆匆罷了。難怪吳晨會討厭家主位置,只有真正坐到這個椅子上,才知道所有的身不由己啊。現在的我啊,恨不得立馬快馬飛奔逃離陽城,這樣就跟身後屁事一拍兩散。”
洛塵哈哈大笑道:“現在才反應過來,晚嘍!”
吳妙兒認命般的嘆了口氣,唉聲嘆氣道:“晚就晚了吧,上了賊船就不抱怨了。只是這妮子膽子也是夠大的,一人從旱天城奔來,分家主心眼也是大的很,就這麼放心自家閨女。”
洛塵淡笑道:“你當年出江湖,吳晨不是照樣放心的很。”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一提到這事情吳妙兒就氣不打一處來,氣憤道:“您就別提吳晨了,說好放手讓我獨自闖蕩江湖的,結果還是派了一幫府裡高手暗中跟隨!這哪裡叫闖江湖嘛,明明就跟在陽城逛街沒什麼區別。”
洛塵搖頭認真道:“就算是這樣,你還有幾次險些身死,若不是吳晨大哥留個心眼,估計……罷了不說了。”
吳妙兒聞言目光復雜,確實是如洛塵這般所說,如果沒有吳晨派的這般高手,她在江湖中活得屬實沒有在陽城這般肆無忌憚,身後的一切也能放心的交給他人,不過也就是這般驕傲自大,以爲身後有人就天衣無縫,結果還是幾次身臨險境。不過值得提上一嘴的是,那幾次兇險經歷,她都是一個人挺過來的,不然今日面對如此繁重的家事,如若沒有江湖經歷,斷然是沒有如今這般遊刃有餘的。
洛塵望着遠處越來越靠近的身影,輕笑道:“也許啊,這姑娘身後,也有數不清的高手在暗自保護呢。”
吳妙兒聽後一愣,隨後苦笑道:“天下老爹都一個樣!”
洛塵聳了聳肩膀,自嘲道:“哈哈,那我可就不一樣,洛瑾上次出門,我可是一人都沒有派出。”
吳妙兒擺擺手,嫌棄道:“是啊,洛伯伯不一樣,人家都是派人去,你可是親自護送自家寶貝閨女。”
洛塵嗯一聲,滿不在意道:“就一個女人嘛,夫人捨得,我可放不下心。”
兩人說話之餘,從遠處的旱天城分家的長女吳長林已經離兩人越來越近,待徹底走近,才發現城門口居然有兩位家主在迎接,心中頓然感覺受寵若驚,連忙拍馬上前,倒也不輸氣魄,雙手抱拳道:“吳長林見過吳家主,洛家主。”
洛塵嗯一聲,微笑道:“分家姑娘,長得可是俊俏,難怪憂兒會書寫書信來告訴他姐姐。”
吳長林眨眨眼睛,沒想到吳憂說的驚喜居然是這個。
吳妙兒見到吳長林,很是滿意,微笑道:“走吧,隨我們入城,府裡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哦,對了,別叫我家主,叫我妙兒姐就好了。家主家主的,都快把我喊老了。”
吳長林甜甜一笑,妮子生的自然是極好看的,也是不拘謹,笑嘻嘻道:“好,全聽妙兒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