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重佛抑道人盡皆知,雖沒有明面上頒發什麼告示,但皇家人不是隔三差五舉辦佛家大典,就是後來乾脆在京城外修建一座皇家佛廟專門供大玄百姓參拜。
皇家的態度,可見一斑。
皇家佛廟山寺走出了無數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名叫林宇穹,是尊佛光通天的老佛,當時人都覺得其必然登天成佛。光光在前朝圓寂於寺中記載在冊的高僧有百餘人,其中足足走出了多達十餘座的活佛。起始從小乘禪法到大乘禪法,再到前朝開國前後修建的佛廟,百餘位高僧誦佛唸經整整一年,佛光普照,再到前朝中期時候,第一位活佛終是在萬衆矚目中走出,傳授世人真正的大乘壁觀,又遊走整個大玄,逛遍大小三千座佛廟,誦佛唸經,傳出真理大道,無一人不跪拜誠服,又花費十餘年時候,將所有佛光摘抄送入皇家佛廟裡的藏經閣,在圓寂之時候,終成佛教祖庭,爲日後的一家獨大做出了足夠鋪墊。
不過這件事有利有弊,利是全天下的佛法集中,大玄僧人不必要像之前那般遊走於整個大陸,只要登上皇家寺廟便可將天下佛經都納入囊中。但弊處也十分明顯,就是隻要皇家倒臺,皇家佛廟乃至天下佛家的根基都會有所動搖。
但在當時,前朝發展正值巔峰之時,哪有人敢冒出一丁點的亡國之音?
近數百年佛道相爭,每二十年與道門論辯高下,釋門都由這座寺廟裡的僧人先與武當山坐而論道,後又去龍虎山喝茶理論,與身在江湖的道教祖庭的等級森嚴不同,由皇家修建的寺廟裡並沒有太多規矩講究,誰都可以上山,山上各處都去得。
這裡一片祥和,佛廟裡的僧侶也是人如其名字一般,懶散隨意,又不失一點佛家的尊嚴。
這便是天下第一名隨心佛寺。
有人說這座寺廟之所以叫作隨心禪,是修心與修性,即禪己和禪人。但前朝百年漫長歲月,好像沒有一個統一的官方說法,隨心皇寺裡的僧人,也對此避而不談。
隨心寺廟環山繞水而建,寺廟山腳有一座塔寺,爲修行寺廟歷代得道高僧圓寂後肉身保留之處,共計百餘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題記,一眼望去茂林竹樹遍地叢生。修心寺廟本意並未將這當作禁地,只是信徒虔誠,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來這裡觀摩。塔林邊緣有一座千佛殿,牆面上繪有長達數百米的彩繪拳譜,殿內地面有一百零八個坑窪,據傳是羅漢踩踏出的腳印,千人來看便有千種拳,故有天下拳法出兩禪的讚譽。
從原來的萬人朝拜,但如今的三裡內外無一人蹤影,沒想到前朝費心費力用了百餘年時候的經營的佛廟,只是在玄家供出一個龍虎山之後,徹底的消聲覓跡。
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入這座如今無人問津之地,在山腳下停下馬車,掀開車簾,從裡頭跳出一位黑衣老和尚和雙鬢泛白卻容貌十分年輕的儒衣年輕人。
明明是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分,不知爲何黑衣老和尚不遠萬里從涼州來此故地重遊,一點都沒有喜悅之感,只有無盡道不出的傷悲,那雙擱淺在凡間百年的眸子裡,寫盡了春秋,也寫滿了蒼涼悲傷。世人只要經歷一世的柴米油鹽,酸甜苦辣,可無人知道,在深山之中,有個能成活佛卻不願成佛西去的老和尚,僅憑一口氣活滿了半個前朝。
妻離子散?
孫子輩都如今兩鬢白髮,有的已經入土爲安。
曾孫子輩的,或許才能與他坐而論道,但無人撐過數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黑衣老和尚嘆了一聲,朝山上望去,喃喃道:“真是一點都沒有。”
儒衣年輕人都不樂意去瞅一眼。
其實老和尚也不容易啊。
一把年紀僅僅憑藉一口氣活到如今世道,硬是把一個氣運當紅的年輕人給盼到了。
雙鬢星霜的年輕人不是很明白,這個老和尚到底有什麼遺憾尚存於世。
儒衣年輕人面部表情,指了指佈滿青苔的坑窪小道,平淡說:“從這裡上去?”
黑衣老和尚打了個哈欠,沒好氣道:“真是落魄啊,以前這裡可是人擠人的山海,現如今居然被個老讀書人瞧不上眼,真是可悲可氣,阿彌陀佛。”
儒衣年輕人撇了撇嘴,憤憤道:“老東西你可別倚老賣老了,答應與你跑這麼遠來看上一眼知足吧,不然就靠着林家現如今着急搬進內城來看,還不一定有人能與你一同來。”
黑衣老和尚看起來心情很不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老衲可得謝謝亞聖能忙裡偷閒陪老衲遠道而來。”
薛澤老氣橫秋嘆氣道:“真是上了你這條賊船的,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個問心無愧就好。”
黑衣老和尚想了想,說道:“活了大半輩子,這些凡塵早就該看透,花開花落,四季更替,萬物都有其相應的順序,或許一切都是註定,安排好的。”
儒衣年輕人滿腔憤懣道:“順天而爲?老東西,你讀了百年的經書,看了多少個春秋,只得出這個道理?若是按照你這個道理,我早就死在十多年前!”
中年僧人故作訝異啊了一聲,裝糊塗說道:“有這事?”
儒衣年輕人冷笑一聲,平靜道:“你心知肚明就好。”
半響沒動靜,儒衣年輕人轉頭看了一眼,發現老和尚在擡頭看着萬里無雲的天空發呆,忍不住問道:“老東西,到底上不上去?”
黑衣老和尚伸出一根手指,輕聲道:“又有個老東西死了。”
儒衣年輕人淡淡一笑,道:“怎麼,在路上不難過,現在到了佛家裡,開始耍起佛家普度衆生這一套了,我勸你要不多讀些儒家藏書,往世絕學,盛世太平,不比整日阿彌陀法來的氣派?”
黑衣老和尚又是哈哈笑道:“太平盛世文人點綴,亂世又是百無一用讀書人。”
儒衣年輕人切了一聲,不過還是皺眉問道:“蜀州那邊真不要多去注意?四絕之一的劍閣可不好過,大草山那邊又出了幺蛾子,吳家小子這一路,不太平哦。”
師父一本正經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儒衣年輕人白眼道:“口是心非的老東西。”
黑衣老和尚擡着頭,輕聲道:“唉,人老了還是得矯情一點,還有啊,別一口一個老東西。老衲出家當和尚,估計你小子纔剛出生,老衲指點江山時候,你還蹲在門口玩泥巴呢。老衲書寫舉世聞名的《玄字金剛經》時候,估計你還沒識字呢!”
儒衣年輕人怒道:“到底走不走!”
黑衣老和尚笑問道:“比老衲還着急?看來你與佛家還有些緣分,要不考慮拜在我門下,做個假僧人?”
薛澤搖頭冷笑道:“我能拜,你敢接嗎?老禿驢,你可別忘了,只要你一天不如活佛,我便一日不怕你。”
黑衣老和尚又擡頭看天,語重心長道:“薛澤啊,薛澤,境界這東西真的有你看的那麼重要嗎?聖人,活佛,仙人,就那麼舉世無雙?不,你錯了,若是成仙成佛成聖如此美好,不然呂青衣舉世無敵,爲何不飛昇成真正成聖?只是在人間當個俗聖人?”
儒衣年輕人平淡道:“他們如何想的與我有何干系?聖人不聖人的,對我真不重要,只要能將玄家拉下水,一身修爲又算得了什麼?”
黑衣老和尚不屑道:“還好你沒成聖人,不然這個天下又要亂了。或許就是你執念太重,十年內修爲纔不漲一點,你看看黃有德此等心境受損的,現在都恢復七八,等到了那天他真的大成歸來,可不只一個亞聖那麼簡單了。”
儒衣年輕人心中悲憤,默不作聲。
身邊這個老和尚雖說沒個正經,但對於佛家的感悟比自己想象中要似乎要高深一點,凡間有個說法,《玄字金剛經》下半佛無敵。意思就是說能將這本書給讀懂,不是半佛就是離無敵不遠了,此書到底有何玄妙之處?薛澤偶然間讀過一次,翻開書便覺得雜亂無章,看上半會腦中猶如驚濤駭浪般翻涌,再讀上一炷香時間,腦中佛音不斷,來回在腦中響起,隨後不得已之,纔將書本合上,心中有萬千不甘心,都只能嚥下回肚子。
薛澤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僅僅只靠亞聖的修爲,看不透老和尚寫的書。
這件事情,黑衣老和尚一直都不知道,若是被他曉得了,肯定會嘲笑着說:如果只是讀到這裡,那薛澤這個亞聖只是憑着運氣讀出來的,不足爲外人道也。
不過不佩服,眼前這個黑衣老和尚的修爲深不可測,真要是打算出山,呂青衣估計都要敗下陣來。
早在數十年前,寫下一本堪稱百年來的曠世鉅作後,又在山上這座寺裡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說,這與禪宗正統有悖,不僅被道家恥笑,還被自家方丈大罵一頓,差點沒被趕出皇家寺廟,但後來真正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佛廟裡佛光通天,猶如一柱金色擎天之柱,直通天地。
所有人都以爲黑衣老和尚會立地成佛,其實不然,他只是一步萬里,來到武當山門前,與當時遠近聞名的煊字派代表真人論道,最後以兩步絕對的優勢碾壓,將原本嘲諷的話語全然打回。
黑衣老和尚微笑道:“薛澤,蜀州那邊的讀書人,你應該很清楚是誰吧。”
儒衣年輕人罕見沒有嘲諷,點頭道:“歐雁青辭,這個人我有映像,或許可以說是印象深刻,他當年進京趕考時落榜留下的《惜時斷金》雖然被朝廷歸爲禁書,但每年還是有不知多少不求功名,渴望成聖的讀書人花費重金只爲臨摹一遍。只不過他能借機成聖,這一點萬萬沒想到啊,這個江湖,又少了一個熟悉人。”
黑衣老和尚神情有些懊惱,摸了摸自己那顆大光頭,呵呵笑道:“照你這麼一說,吳小子的機緣還真不少啊,吳家氣運,儒家輔佐,是不是道家與佛家氣運在聚集,真正的大氣運者就此誕生?你說如果真有那一天,大玄的氣運是不是也會跟着一個人走?”
儒衣年輕人聞言,雙眸一晃,盯着遠方,怔怔出神。
黑衣老和尚輕聲說道:“怎麼樣,這個問題夠心動吧?”
儒衣年輕人搖頭笑道:“荒謬至極,一人氣運如何能與一國國運相比?若是有那麼一天,這個大玄,不,應該說整個天下,都要對吳家俯首稱臣了。”
黑衣老和尚意味深長笑道:“未嘗不可試一試。”
儒衣年輕人微微動容:“老東西,你真要一試?不是我說,吳家現在有氣運,但還不穩,你這賭注下的可是大啊。”
“嗯?”
黑衣老和尚搖頭嘆氣道:“你總說些廢話吶?”
儒衣年輕人倒是心平氣和道:“佛家經書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嗎?”
黑衣老和尚又是一笑,指着上山路,道:“上山可就住着佛祖呢,你這樣說,惹怒了各個佛祖,小心收你去做座下金蓮蠟燭裡的燈芯。”
儒衣年輕人白眼道:“俗氣,就這樣你還想求得山上的滔天佛運?”
黑衣老和尚一臉不可思議道:“咋了?老衲對於山上的詩經可是倒背如流,不然你等會上山,你隨便抽老衲一本,老衲都能對答如流!”
儒衣年輕人冷笑搖頭,鄙夷道:“老東西,說了這麼久,到底準不準備上山?”
黑衣老和尚肯定的點頭道:“當然,不然老衲不遠萬里來此幹嘛?”
儒衣年輕人深深吸一口氣,又深深吐出。
“所以你到底走不走?”
“要不你先請?畢竟你是客人?”
“做主人的不應該給客人領路?”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客人先邁步,這樣顯得心足夠虔誠。”
“我不信佛。”
“巧了,老衲也是。”
“不怕舉頭三尺有神明?”
“真到了那天死就死吧!”
亞聖薛澤無奈嘆了口氣,兩人在山腳下爭持不下,最後亞聖實在無奈,只得先踏上一步階梯。
山上落滿灰塵的古鐘散發隱隱金光。
山下的黑衣老和尚滿意的一笑,輕嘆道:“阿彌陀佛,果然你與佛,也是有緣。”